缀霞轩的夜,被一种崭新的、近乎刻板的寂静笼罩。新糊的高丽纸窗棂隔绝了大部分声响,只留下风声穿过庭院新栽花木枝叶的沙沙细响。屋内,黄铜暖盆里的炭火无声燃烧,橘红色的光晕将崭新的紫檀木家具和云锦帐幔晕染上一层温润却疏离的暖色。
落明珠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榻边小几上,一盏素纱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她手边摊开的一卷泛黄的书册。她并未阅读,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柔和的灯光下,颜色沉暗,边缘平整,如同一条凝固的、扭曲的墨线,静静地蛰伏着。
新拨来的宫女太监在孙嬷嬷的调教下,行事规矩得如同上了发条的偶人。脚步声轻悄,回话简洁,动作利落。白日里,缀霞轩各处都收拾得纤尘不染,连庭院青石缝隙里新冒头的草芽都被仔细拔除。然而这份井井有条之下,却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静默。每个人都在无声地观察,无声地揣测,目光在触及那道疤痕时,都带着一种本能的、难以掩饰的回避和一丝潜藏的惊惧。
落明珠如同未觉。她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待在正堂或窗边软榻上,看书,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庭院里那几株新栽的海棠出神。偶尔吩咐些什么,声音也是极淡,极平静,听不出情绪。那道疤痕随着她说话或凝思时唇瓣的微动而牵拉,却再未引起她指尖的触碰。
这份近乎死寂的平静,在第三日深夜被打破。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落明珠合上书卷,吹熄了榻边的宫灯。屋内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些许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她并未立刻躺下,依旧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白日里新换的安神香在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清甜的气息,却无法驱散她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如同猫爪踏过落叶,猝然打破了这份死寂。
脚步声来自轩阁后侧,通往杂役房和库房的方向。并非巡夜太监那种规律沉闷的步履,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鬼祟的节奏,走走停停,似乎在极力避开值夜人的耳目。
落明珠的睫毛,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已沉入梦乡。唯有那只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那鬼祟的脚步声在轩阁后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周遭的动静。随即,一阵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起,伴随着指甲刮擦泥土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落明珠缓缓地、无声地睁开了眼。
黑暗中,她的双眸如同两点寒星,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她没有动,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穿透浓重的黑暗,精准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轩阁后方小庭院角落,靠近院墙根的一小片刚翻整过、尚未栽种花木的泥土地。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背对着轩阁的方向。借着惨淡的月光,勉强能辨认出那身湖绿色的宫装——是小禄子。
只见小禄子飞快地用双手在墙根松软的泥土里刨着,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促和慌乱。很快,她便挖出了一个浅坑。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物件,迅速塞入坑中,又用双手慌乱地将泥土回填、压实,还抓起旁边的几片落叶胡乱地盖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虚脱般,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飞快地抹了抹额头(或许是冷汗),再次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发现,这才弓着腰,脚步比来时更轻、更快地,沿着来时的阴影,仓惶地溜回了杂役房的方向。
庭院角落重新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那鬼祟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新翻的泥土气息,在夜风中若有似无地飘散。
软榻上,落明珠依旧维持着倚靠的姿势,一动不动。
黑暗中,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牵动了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惨淡月光的阴影里,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无声地咧开了嘴。
* * *
翌日清晨,天光初亮。
孙嬷嬷领着几个宫女太监,垂手侍立在正堂门外,等候贵人起身。空气里弥漫着新木和熏香的气息,轩阁各处已被洒扫得光洁如新。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落明珠走了出来。她已梳洗完毕,穿着那身崭新的月白色素面宫装,长发用白玉簪松松挽起,脸上依旧苍白,左颊那道深褐疤痕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众人。
“贵人万安。”众人齐齐屈膝行礼。
“孙嬷嬷。”落明珠的声音不高,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奴婢在。”孙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
“昨夜风大,”落明珠的目光投向庭院,语气平淡无波,“似乎吹动了后墙根那新翻的土。你带两个人,去瞧瞧,把土……再平整平整。莫要失了轩里的体面。”
孙嬷嬷心头猛地一跳!后墙根新翻的土?昨夜……风并不大啊?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落明珠的脸,目光触及那道疤痕时,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骤然加剧。她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命!这就去!”
她点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疾步穿过庭院,直奔后墙根那片角落。
角落里,那片泥土果然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虽然盖了落叶,但松软的新土与旁边板结的地面截然不同。一个小太监眼尖,指着落叶下惊呼:“嬷嬷!这土里……好像埋着东西!”
孙嬷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快步上前,蹲下身,拨开落叶和浮土,很快,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包,暴露在晨光之下!
孙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纸包。入手很轻,里面似乎是粉末状的东西。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在这深宫之中,私下埋藏这种东西……其用意,不言而喻!
她不敢擅自拆看,捧着那纸包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转身疾步回到正堂阶下,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贵……贵人!奴婢……在后墙根下……发现了这个!”
阶下侍立的宫女太监们瞬间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落明珠的目光,缓缓落在孙嬷嬷高举过头顶的油纸包上。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也清晰地照亮了她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
疤痕在晨光下,沉暗,扭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诅咒。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纸包,也没有看孙嬷嬷煞白的脸。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冰冷的探针般,扫过阶下每一个垂首侍立、噤若寒蝉的宫女太监的脸。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河,带着初春清晨刺骨的寒意。
每一个被那目光扫过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最终,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缓缓地、极其精准地,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后面、那个穿着湖绿色宫装、此刻正死死低着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的小宫女身上。
小禄子。
她几乎要将头埋进胸口,瘦小的肩膀抖得不成样子,露出的脖颈一片惨白。
落明珠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刺破了死寂:
“小禄子。”
“啪嗒!”
小禄子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地瘫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