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暮色如血，泼洒在皇后的椒房殿重檐之上，将那明黄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沉郁不祥的暗红。殿内却早已掌灯，烛火通明，将每一寸金砖地、每一道蟠龙柱都照得亮如白昼，反而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带着香火气的冷寂。

落明珠垂首跟在引路宫女身后，每一步都踩得极轻，极稳。月白的素面宫装在辉煌灯火下，显得过分清淡，像一滴误入浓墨重彩画卷的水痕。她左颊那道深褐疤痕，在强光下无所遁形，边缘平整冰冷，如同烧灼后凝固的烙印。

殿内并非只有皇后一人。王昭容也在，正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手捧着一卷经书，眉宇间凝着一丝惯常的、悲天悯人的沉静。见到落明珠进来，她抬起眼，目光温和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

皇后端坐凤位，一身明黄常服，未戴凤冠，只用一支赤金扁方绾着发髻，简约却威仪天成。她手中也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指尖缓慢拨动，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俯瞰众生的雍容与疏淡。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参见昭容娘娘。”落明珠走到殿中，依足规矩行礼，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微哑，姿态恭谨得近乎卑微。

“宸嫔来了，坐吧。”皇后淡淡道，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只随意指了指下首另一个空着的绣墩。

“谢娘娘。”落明珠依言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微微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线条。那只包裹着细布的右手，被她小心地掩在袖中。

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点，又悄无声息地退下。殿内一时只剩下佛珠轻碰的细微声响，和烛火燃烧的噼啪。

王昭容放下经卷，看向落明珠，语气温和地开口：“瞧着宸嫔气色比前几日好些了，手上的伤可大好了？”

落明珠微微欠身，声音依旧低柔：“劳昭容娘娘记挂，已无大碍了，只是太医嘱咐还需仔细将养些时日。”她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般，声音更低了几分，“今日……今日冒昧求见皇后娘娘，实在是……实在是心中惶恐难安，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拨动佛珠的手指未停，眼皮都未抬一下：“既来了，便说吧。”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无助和挣扎。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侍立的几个皇后心腹宫女，又迅速垂下，嘴唇哆嗦着，像是害怕到了极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皇后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沉静如古井，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微微摆了摆手。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立刻躬身，无声而迅速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

现在，殿内只剩下皇后、王昭容，和落明珠三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更漏滴答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落明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猛地从绣墩上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后娘娘！昭容娘娘！”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和极致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臣妾……臣妾罪该万死！臣妾今日……今日在御花园，撞见了贵妃娘娘……她……她……”

她似乎恐惧得无法继续说下去，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王昭容蹙起了眉，眼中流露出关切：“宸嫔妹妹快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了何事？贵妃她怎么了？”

皇后依旧端坐着，拨动佛珠的手指节奏都未曾改变，只目光沉静地看着跪伏在地、抖成一团的落明珠。

落明珠像是被王昭容的话鼓励了，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逼迫到了绝境，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中充满了惊惶和后怕，声音破碎不堪：“贵妃娘娘她……她喝得大醉，拉住臣妾……说了许多……许多骇人听闻的疯话！她……她竟口口声声污蔑……污蔑皇后娘娘您……说……说当年她小产……是……是娘娘您……”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是您暗中指使人……害了她的皇儿！”

“哗啦——”一声脆响！

王昭容手中的茶盏脱手落在金砖地上，摔得粉碎！她脸色瞬间煞白，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颤抖：“她……她竟敢如此血口喷人！疯魔！真是彻底疯魔了！”

皇后拨动佛珠的手指，终于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深不见底的眸光，如同骤然结冰的湖面，冷冷地落在落明珠身上。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落明珠像是被皇后这冰冷的目光吓破了胆，猛地以头抢地，泣声道：“臣妾知道此言大逆不道！臣妾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贵妃娘娘她……她言之凿凿，还说……还说那个送羹的嬷嬷当晚就自尽了，是死无对证……她还说……还说这是报应……说……说太子殿下病重……也是……也是……”

她的话再次卡住，像是恐惧到了极致，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够了。”皇后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瞬间压下了落明珠的哭泣和王昭容的惊怒。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落明珠压抑的抽噎声细微地回荡。

皇后缓缓放下手中的佛珠，目光依旧锁定在落明珠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审视。“她还说了什么？”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落明珠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声音断断续续，充满恐惧：“她……她还说了许多怨恨之言……说……说恨不得……恨不得……臣妾不敢复述！娘娘明鉴！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她抬起头，泪水混合着额头上磕出的红痕，狼狈不堪，眼神里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哀求：“臣妾自知身份卑微，容颜已毁，本不该存活于世，惹娘娘心烦……可……可今日听到这般诛心之言，臣妾……臣妾实在是怕极了！贵妃娘娘她……她如今恨臣妾入骨，今日对臣妾说出这等隐秘，他日……他日若清醒过来，定然不会容臣妾活命！臣妾死不足惜，可……可臣妾更怕……更怕贵妃娘娘她……她因丧子之痛，神智昏聩，日后还会做出更多……更多骇人之事，危及娘娘，危及东宫啊！”

她说着，再次重重磕下头去，声音泣血：“臣妾别无他法！只能冒死前来禀报娘娘！求娘娘……求娘娘给臣妾指条活路！求娘娘庇护！”

话音落下，她伏在地上，不再抬头，只有瘦削的脊背因恐惧和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殿内死寂无声。

王昭容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已被这惊天秘闻和凌沐香的恶毒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担忧地看向皇后。

皇后静默地坐着，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真正的神情。只有那放在凤椅扶手上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凌贵妃丧子之后，心神损伤，言行无状，胡言乱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陛下怜她，本宫亦知其苦。”

她的话像是在为凌沐香开脱，却又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轻描淡写地将那血淋淋的指控定性为“胡言乱语”。

落明珠伏在地上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

皇后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淡然：“不过，你今日所言，虽是无心之听，却也是宫闱隐秘。你能来告知本宫，足见你……尚有几分清醒。”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只是怕……”落明珠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起来吧。”皇后道。

落明珠这才颤抖着，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直视。

皇后看着她，目光在她左颊那道深褐疤痕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那只掩在袖中的伤手，语气缓了些许：“你手上的伤，既是因椒房殿的意外而起，本宫也不会坐视。太医院那边，本宫会吩咐他们多用些心。至于凌贵妃那边……”

她微微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她近日心绪不宁，确实不宜再见外人，免得再生事端。你既怕她，日后便少往承香殿去。安心在你缀霞轩养着便是。若再有什么事……”

皇后的目光转向王昭容：“昭容，宸嫔年纪轻，经事少，今日又受了惊吓。你平日多看顾些。”

王昭容立刻躬身：“臣妾遵旨。宸嫔妹妹放心，有娘娘和我在，必不叫你再受委屈。”

落明珠闻言，眼中瞬间再次涌上泪水，这一次，却像是感激的泪水。她屈膝深深一礼，声音哽咽：“臣妾……臣妾叩谢娘娘天恩！谢昭容娘娘！”

“去吧。”皇后重新捻起佛珠，闭上了眼睛，仿佛倦极了。

落明珠再次行礼，这才低着头，脚步虚浮地、一步步退出了椒房殿。

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那片辉煌而冰冷的灯火。

殿外，夜风骤起，吹得廊下宫灯剧烈摇晃，明灭不定。

落明珠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月白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她微微抬起头，望向那轮被乌云半掩的、猩红的残月。

脸上，那纵横的泪痕尚未干透。

唇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刺骨的、无声的弧度。

眼底深处，方才那惊惶、恐惧、无助的泪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寒潭般的死寂，倒映着这深宫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

投名状已递出。

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