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承香殿内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午后残存的天光彻底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气息的暖香，试图掩盖些什么，却只让这方空间显得更加沉闷、更加扭曲。金碧辉煌的陈设在昏暗的烛火下，折射出幽暗浮动的光，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兽瞳。

凌沐香歪在贵妃榻上，身上一件繁复华丽的朱红色寝衣，衣襟微敞，露出小半截白皙却失了光泽的脖颈。往日一丝不苟的云髻有些松散，几缕乌发汗湿地贴在额角与颊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脂粉残褪，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嘴唇干裂，失了血色。她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又像是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弦，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癫狂的颓败感。

她手中死死攥着一个赤金酒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鲜红的蔻丹如同凝固的血点。她也不往杯中倒，只偶尔仰头，对着壶嘴灌下一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溢出，滑过下颌，洇湿了朱红的衣襟，她也毫不在意。脚下华丽波斯地毯上，零星滚落着几只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和一只碎裂的玉杯。

落明珠坐在离她不远处的绣墩上，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月白宫装，像一抹误入这浓艳颓靡之地的冷月孤光。她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置于膝上、交叠的双手上，那只包裹着细布的右手格外显眼。她沉默着，姿态恭顺，仿佛只是被迫前来，聆听一个醉鬼的呓语。

殿内侍立的宫女早已被凌沐香歇斯底里地轰了出去，只剩下她们二人。死寂中，只有凌沐香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酒液滑过喉管的吞咽声。

“呵……呵呵……”凌沐香忽然发出一阵低哑的、破碎的冷笑。她猛地坐直了些，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落明珠，目光涣散却又带着一种淬毒的锐利，“你……你也觉得本宫疯了？是不是？嗯？你们都觉得本宫疯了！”

落明珠微微抬眸，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惧与无措，声音细弱：“贵妃娘娘……您喝多了……臣妾……臣妾还是去传太医……”

“太医？！”凌沐香像是被这个词刺中，猛地将酒壶掼在地上！金壶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巨响，剩余的酒液泼溅开来，浓烈的酒气轰然炸开！

“太医顶个屁用！一群废物！庸医！”她嘶声咆哮，声音因酒精和愤怒而扭曲嘶哑，“他们救不回我的孩子！救不回！他们都怕她！都怕那个毒妇！那个佛口蛇心的贱人！”

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眼泪混着脸上的残妆和酒渍，狼狈地纵横交错。“我的孩子……我的皇儿……他本来可以活下来的……他本来可以的！”她猛地用手捂住小腹，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脸上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痛苦与狰狞，“他都那么大了……都会动了……就没了……就那么没了！哇——”

她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不像人声，更像受伤野兽的哀嚎，充满了绝望的戾气和不甘。“是皇后！是那个老贱人！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是她！”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状若疯魔的凌沐香，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极快掠过的、冰冷的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娘娘……您……您慎言！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怎会……”

“母仪天下？！我呸！”凌沐香猛地扑到落明珠面前，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肩膀，指甲隔着单薄的衣料掐进她的皮肉！浓烈的酒气和癫狂的气息扑面而来！“你懂什么？！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贱婢！你以为她整天吃斋念佛就真是菩萨心肠了？！她才是这宫里最毒的那条蛇！”

她的眼睛红得吓人，死死盯着落明珠，仿佛要将眼前的影子盯穿：“那年……对！就是承恩四年的夏天！我怀胎刚满五月，胎象一直很稳……就因为她！就因为她宫里的那个老虔婆！借着送安胎补品的名头，送来的那碗……那碗‘茯苓当归羹’！”

凌沐香的呼吸急促得如同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我喝了……当天晚上就见了红……疼得死去活来……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灌了无数汤药，扎了无数针……都没用！都没用！我的皇儿……就那么硬生生地……化成了血水……没了！”

她像是又经历了一遍那彻骨的剧痛与绝望，整个人蜷缩起来，浑身筛糠般抖动，涕泪横流：“陛下……陛下那时还在南苑围猎……等他回来……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晚了！皇后！她就跪在陛下面前，哭得比我还伤心！说什么都是她监管不力，让底下人钻了空子，送了不干净的东西……那个送羹的老虔婆，当夜就‘悬梁自尽’了！死无对证！死无对证！”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混合着泪水、酒渍和疯狂的恨意，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可我知道！就是她！就是那个毒妇！她怕！她怕我生下皇子！威胁到她那个病恹恹的蠢儿子的太子之位！她早就容不下我了！容不下任何可能威胁到她的人！所以她下手了！用最阴毒的法子，夺走了我的孩子！”

凌沐香死死攥着落明珠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里，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锣：“这些年……这些年我夜夜都能梦见那摊血……梦见我的皇儿哭……可我找不到证据！一点证据都找不到！陛下……陛下他后来也不再提了……他只知道安慰我，赏我东西，升我的位份……可他再也不提查清真相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怕查下去，查到那个毒妇头上？！啊？！”

她疯狂地摇晃着落明珠，像是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又像是单纯地发泄着积压了数年、早已发酵成剧毒的怨恨与绝望。

落明珠被她摇得身体晃动，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悯。她像是被这骇人的宫廷秘辛和凌沐香癫狂的状态彻底吓住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哈哈哈……”凌沐香忽然又松开她，仰头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笑得眼泪直流，“报应！都是报应！她夺走我的孩子……老天爷就让她那个宝贝太子病得只剩一口气！哈哈哈……活该！真是活该！最好那个病痨鬼也跟着我的皇儿一起去！让她也尝尝丧子之痛！尝尝这挖心蚀骨的滋味！”

她笑得喘不过气，整个人脱力般向后跌坐在贵妃榻上，蜷缩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呜呜的、如同鬼泣般的哭声。华丽的朱红寝衣皱成一团，沾满了酒渍和泪痕，像一面破碎的、沾血的旗帜。

殿内重新被一种极致的、带着血腥味的死寂笼罩。只有凌沐香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浓香与酒气中盘旋，如同冤魂不散的诅咒。

落明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方才的惊恐与悲悯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她低头，看着自己方才被凌沐香死死攥过的肩膀，月白的衣料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带着酒气的皱痕，甚至隐隐透出指甲的掐痕。

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抚平了那衣料上的皱痕。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然后，她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个蜷缩在阴影里、被酒精和仇恨彻底吞噬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女人。

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向紧闭的殿门。月白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在她身后，凌沐香含糊不清的、充满恨意的呓语，如同毒蛇般，在昏暗的殿宇内幽幽回荡：

“……毒妇……还我皇儿……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落明珠的手，搭上了冰凉的门栓。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在她低垂的、无人能见的唇角，无声地蔓延。

如同暗夜中，淬毒的刀锋，悄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