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霞轩的书房,与御书房的恢弘肃穆截然不同。这里更似一处被精心打理的幽居。窗外新竹翠影婆娑,滤过了午后过于炽烈的阳光,只将一片清凉的绿意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苦中带回甘的茶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而非御书房那冷冽的沉水香。紫檀木书案小巧精致,上面摊着几卷佛经,一方歙砚,一支狼毫小楷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墨迹未干。
楚稷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那几竿修竹。他未穿明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金线绣成的龙纹在柔和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敛去了几分平日的帝王威压,倒显出几分罕见的闲适与……一丝难以捉摸的沉郁。
落明珠跪坐在书案旁的蒲团上,姿态恭顺。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浅碧色家常襦裙,未戴任何耀眼首饰,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不再如阳光下那般刺目狰狞,反而像是融入了这片静谧,成为一种沉默的背景。那只受伤的右手,依旧包裹着细布,被她小心地搁在膝上。
宫人早已被屏退,门外只远远守着李德全和孙嬷嬷。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细响,以及更漏缓慢滴答的韵律。
“这茶不错。”楚稷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沉寂。他并未转身,依旧望着窗外,“比你宫里平日备的,要清冽些。”
落明珠微微垂首,声音轻柔温顺:“是臣妾兄长前些日子托人从宫外捎来的些许野茶,说是长在云雾山里,不比御贡的精致,难得陛下不嫌弃。”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与赧然,“臣妾……臣妾宫里没什么好茶,只有这些拿不出手的……”
楚稷转过身,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又扫过那只搁在膝上的伤手,眼神深邃难辨:“野茶有野茶的滋味。宫里什么都讲究规制,久了,反倒失了真味。”
他踱步到书案前,并未坐下,指尖随意地拂过那卷抄写了一半的佛经。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谨。
“心经?”他问。
“是。”落明珠轻声应道,“臣妾闲暇时抄写,只求……只求心境平和,莫生妄念。”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
楚稷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静默,只有茶香袅袅。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浓郁的绿意,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沐香她……从前也喜欢摆弄这些。她宫里的小茶炉,总是煨着各式各样的花茶、果茶,说是比御茶房的更有趣。”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她依旧垂着头,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又迅速压下的情绪。
楚稷似乎并未期待她的回应,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这片静谧的空间里:“朕第一次见她,不是在选秀大殿上。是在御花园的杏子林。那时她刚入宫不久,还是个小小的才人,不懂规矩,偷偷爬树去摘那半青不熟的杏子,说是想尝尝鲜。”
他的唇角,极其罕见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怀念意味的弧度,但那弧度很快便消散在惯常的冷硬线条里。
“结果脚下一滑,从树上掉了下来。朕正好路过,伸手……接住了她。”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那微微停顿的瞬间,却泄露了某种被时光深埋的情绪,“她吓坏了,脸色惨白,手里还死死攥着两颗青杏。看清是朕,更是慌得话都说不利索,只知道跪在地上磕头,那样子……又可怜,又可笑。”
落明珠静静地听着,放在膝上的左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抵住了冰冷的细布。
“后来……”楚稷的声音顿了顿,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书案上那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有些飘忽,“后来她便常常在朕经过御花园时,‘恰好’出现。有时是扑蝶崴了脚,有时是丢了手帕,有时……只是傻傻地站在雨里,说是在看雨打芭蕉。”
“她胆子其实很小,怕黑,怕雷声,怕宫里那些老嬷嬷。却总爱在朕面前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泼样子。”他的声音里,那丝极淡的怅惘似乎浓了些许,“她心思也简单,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想要什么,眼睛里藏不住。不像宫里其他人,脸上笑着,心里却不知转着多少念头。”
他说着,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落明珠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这双眼睛,”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声音听不出情绪,“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尤其像她当年。”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毫无预兆地刺穿了落明珠所有伪装的平静!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只放在膝上的左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混合着巨大屈辱和冰冷恨意的哽咽。
她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腥甜。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像一个承受不住巨大痛苦的孩子。
楚稷看着她这副反应,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怜悯?是审视?还是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心绪?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只是后来……宫里日子久了,终究是不同了。位置高了,心思……也就重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暗流。
落明珠依旧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浅碧色的裙裾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吸气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慌乱地、徒劳地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泪水却越擦越多,混合着左颊那道疤痕,一片狼藉。
楚稷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极致痛苦而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和那道被泪水浸湿的、深褐色的疤痕,看着她那只包裹着细布、无力垂落的右手。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
“那支凤钗,”他忽然又开口,话题转得突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戴着还习惯吗?”
落明珠的哭泣声猛地一滞。她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他。那双盛满了痛苦和屈辱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惊惶,仿佛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在此刻提起这个。
“臣妾……臣妾……”她哽咽着,语无伦次,“臣妾卑贱之躯……不配……不配戴那般贵重的……”
“朕赏你的,便是你该得的。”楚稷打断她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戴着吧。朕看着……尚可。”
“尚可”二字,像是最轻描淡写的评判,却重于千钧。
落明珠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那支赤金点翠凤钗,此刻正静静簪在她松散的发髻间,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头皮。华光流转,映着她满脸的泪痕和那道狰狞的疤痕,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撕裂的图景。
楚稷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
“好好养着。”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不出情绪,“手伤了,字也别练了。静心便是。”
话音落下,门被轻轻推开,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德全无声地跟上,门再次合拢。
书房内,重新只剩下落明珠一人。
她依旧跪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脸上的泪水尚未干涸,沿着下巴滴落。那只完好的左手还维持着擦拭泪水的姿势,僵在半空。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茶香尚未散尽,空气中却弥漫开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许久,许久。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手。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卷抄写了一半的《心经》上。墨迹未干,字字工整。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那湿润的墨迹。指尖沾染上一抹漆黑。
然后,那沾染了墨迹的指尖,缓缓上移,越过苍白的脸颊,最终,极其精准地、轻轻地,点在了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之上。
冰冷的墨痕,触碰到同样冰冷的、微微凸起的疤痕。
一下,又一下。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阳光透过竹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
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泪水、写满痛苦与屈辱的眸子深处,此刻,却如同被墨汁浸染的寒潭,所有的波澜瞬间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死寂之下,一丝幽冷的、淬毒的、近乎狰狞的弧度,在那墨痕与疤痕交织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裂开。
如同深渊,终见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