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御花园,弥漫着一种被强行洗涤过的、湿漉漉的生机。芍药残瓣零落成泥,而新绽的石榴花却红得愈发刺目,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灼灼地缀在翠绿欲滴的枝叶间。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水汽,折射出晃眼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腥气、花草的清气,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躁动。
凌沐香疾步走在青石小径上,秋香色宫装的裙摆拂过湿滑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珠。她身后跟着两个屏息凝神、脸色发白的宫女。从椒房殿出来,那股几乎要将她胸腔撑裂的滔天怒意,非但没有随着离开而消散,反而在雨后闷湿的空气里愈发炽盛地燃烧起来!
落明珠!那个贱婢!那张顶着狰狞疤痕的脸!那支刺眼的金钗!那副故作柔弱、实则包藏祸心的惺惺作态!还有王昭容那个老贱人竟敢出声回护!以及皇后那不痛不痒、实则偏袒的“分寸”!
每一帧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那贱婢怎么敢?!她怎么配?!一个靠着那张破相的脸、用那些下作手段博取陛下些许怜悯的玩意儿,竟也敢登堂入室,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还有陛下……陛下竟赐她“宸”字!赐她那般华贵的东珠凤钗!他难道忘了?忘了那贱婢脸上那道疤是如何来的?忘了谁才是真正配站在他身边、母仪天下的人?!
一股混杂着嫉妒、愤怒、被背叛的刺痛和巨大不甘的毒火,在她五脏六腑间疯狂窜动,烧得她眼眶发红,呼吸急促。她需要发泄!立刻!马上!否则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彻底疯魔!
就在这时,前方石榴花丛旁,一个穿着湖蓝色宫装、正拿着银剪小心翼翼修剪花枝的身影,猝然撞入了她燃烧的视线。
是安才人。一个家世不显、性子怯懦、平日里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低阶宫嫔。此刻她正踮着脚,试图剪下一枝开得最盛的石榴花,侧脸在红花的映衬下,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几分卑微的专注。
凌沐香的脚步猛地顿住。
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柔软的宣泄口。
她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抽搐,那双美艳的眸子里淬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毒和戾气。她朝着安才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身后一个机灵的宫女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尖利:“安才人!见了贵妃娘娘,还不行礼问安?!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安才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银剪“哐当”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她慌忙转过身,看到不远处脸色阴沉得可怕的凌沐香,瞬间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臣妾……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臣妾……臣妾只是见这石榴花开得好,想……想剪一枝回去插瓶……不知娘娘驾到,冲撞了娘娘,臣妾该死!臣妾该死!”她语无伦次,额头紧紧抵着冰冷湿滑的地面,连声音都在发颤。
凌沐香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她面前。绣着金线的宫鞋尖停在安才人低伏的视线前,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石榴花?”凌沐香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刻毒,拖长的尾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开得好?是啊,红得跟血似的,确实扎眼。怎么?安才人也觉得,这御花园里的东西,是个人都能随意攀折了?”
安才人吓得魂飞魄散,只会拼命磕头:“臣妾不敢!臣妾不敢!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不敢?”凌沐香冷笑一声,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安才人颤抖的脊背上,“本宫看你敢得很!本宫方才在椒房殿里就瞧见你,缩在角落里,一双眼睛却不安分,滴溜溜地乱转!怎么?是瞧着今日谁得了新钗,谁又受了委屈,好看热闹是不是?!嗯?!”
这分明是毫无道理的迁怒!安才人吓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哭喊道:“娘娘明鉴!臣妾没有!臣妾万万不敢!臣妾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凌沐香猛地拔高了声音,尖利刺耳,“只是觉得本宫如今禁足刚解,便不如某些靠着破相卖惨、媚上邀宠的贱婢风光了?便敢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连御花园的花,都敢抢在本宫前头来折了?!”
她越说越怒,胸中那口恶气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汹涌地倾泻在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怯懦才人身上!她猛地抬起脚,用那坚硬的宫鞋鞋尖,狠狠踹在安才人的肩膀上!
“啊!”安才人猝不及防,被踹得向后一仰,重重摔倒在湿冷的青石地上,泥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宫装。她疼得眼泪直流,却连哭喊都不敢大声,只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废物东西!看着就碍眼!”凌沐香嫌恶地瞥了一眼摔在泥水里的安才人,仿佛看一堆肮脏的垃圾。她心中的怒火发泄出少许,却并未平息,反而因为对方的软弱可欺而更加膨胀。她需要更彻底的碾压!需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谁才是这后宫真正不能触犯的存在!
她的目光猛地扫向身旁一丛开得最盛、颜色最烈的石榴花,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厉色。
“把这丛花!”她指着那丛石榴,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给本宫全都剪了!一枝都不许留!看着就心烦!”
“娘娘!”安才人闻言,也顾不得疼痛和污秽,挣扎着爬起身,再次跪倒,泣声哀求,“娘娘开恩!这……这是花房精心培育的朱砂石榴,今年就开了这么几丛……皇后娘娘前几日还夸赞过的……求娘娘……”
“皇后?”凌沐香像是被这个词再次刺中,脸上戾气更盛,“搬出皇后来压本宫?呵!本宫今日便要剪了!我看谁敢拦!动手!”
两个宫女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拿起安才人掉落的银剪,便要对着那丛石榴花下手。
“住手。”
一个声音,平静地,清晰地,从不远处传来。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微弱嘶哑,却像一道冰冷的溪流,猝然切入了这片充满戾气和哭嚎的喧嚣之地。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凌沐香猛地转过头。
只见石榴花丛的另一侧,小径的转弯处,落明珠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素净宫装,发间那支赤金点翠凤钗在阳光下流转着刺目的华光。她脸色苍白,身形纤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只手包裹着药布,藏在宽大的袖中。另一只完好的手,轻轻搭在身边宫女的手臂上,似乎站立都需要倚靠。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望过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有惊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清晰地倒映出凌沐香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倒映着摔在泥水里哭泣的安才人,倒映着那丛即将遭殃的、红得刺目的石榴花。
以及,倒映着她自己左颊上,那道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深褐狰狞的疤痕。
凌沐香只觉得一股更加狂暴的怒意直冲头顶!这贱婢!她竟然敢出来阻拦?!她竟然敢用那种平静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落明珠!”凌沐香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淬毒的寒意,“你想做什么?!本宫处置一个不懂规矩的才人,修剪几丛碍眼的花,也轮得到你來置喙?!滚开!”
落明珠并没有被她的话吓退。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病弱的滞涩,向前走了两步。目光从凌沐香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丛红艳似火的石榴花上,声音依旧平静:“娘娘息怒。这朱砂石榴……确是稀罕物。花开不易,何必因一时之气,毁了这份生机。”
她的语气里甚至听不出丝毫劝诫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平铺直叙。
“生机?!”凌沐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冷笑起来,手指猛地指向落明珠的脸,鲜红的蔻丹如同沾血的利刃,“你也配跟本宫谈生机?!你看看你自己那张脸!那才叫毁了!彻底的毁了!一个连容貌都尽毁的残废!靠着几分狐媚功夫和卖惨乞怜才爬到今天的贱婢!也敢在本宫面前指手画脚?!你算个什么东西!”
恶毒的语言如同淬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过去。连周围跪着的宫女太监都吓得瑟瑟发抖,头埋得更低。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那只搭在宫女臂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她缓缓抬起眼,再次看向凌沐香。苍白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深处,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平静。
“臣妾容貌已毁,自是比不得娘娘风华绝代。”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冰凌相互撞击,“只是,花木何辜?才人何罪?娘娘心中若有气,冲臣妾来便是。何必……殃及池鱼?”
她说着,目光极快地、若有深意地扫过凌沐香身后,那远处假山旁似乎刚刚出现、正朝着这边张望的几道身影——似乎是恰好经过的几位低阶妃嫔和她们的宫女。
凌沐香正在盛怒之中,并未察觉身后的动静。她只觉得落明珠这番话,尤其是那“殃及池鱼”四个字,像是在刻意强调她的暴戾和无理取闹!更是火上浇油!
“冲你来?!”凌沐香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戳到落明珠的脸上,浓郁的香粉气息混合着戾气,扑面而来,“你以为本宫不敢?!你以为陛下赏你支钗,封你个嫔位,你就真是个人物了?!在本宫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跪在地上、被本宫划烂脸的贱婢!永远都是!”
她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空气,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落明珠在她的逼视下,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几分。她微微后退了半步,像是被这骇人的气势所慑。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抬起,虚虚地挡在身前,是一个下意识地自我保护的动作。宽大的袖口随之滑落,露出了下面包裹着药布、依旧透着深红药渍的右手手腕。
那伤痕,在阳光下,与左颊的疤痕,形成了无声的、惨烈的呼应。
她垂下眼睫,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娘娘……臣妾并非此意。臣妾只是……只是觉得,今日阳光正好,何必让这些无谓的纷扰,坏了娘娘的心情,也……污了旁人的眼。”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了凌沐香被怒火填满的神经!
污了旁人的眼?
凌沐香猛地意识到什么,霍然转头!
只见不远处的假山旁,不知何时已站了四五个人。为首的竟是王昭容!她正微微蹙着眉,目光沉静地看着这边。她身后跟着的几位低阶妃嫔和宫女,个个脸色煞白,眼神惊惧,显然已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凌沐香的大脑“嗡”的一声!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她瞬间明白了!落明珠这个贱人!她是故意的!她早就看到王昭容她们过来了!她刚才那番看似劝解、实则句句拱火的话,根本就是说给她们听的!她是在做戏!她在故意激怒自己,让自己在王昭容面前失态!展现出最跋扈、最恶毒的一面!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算计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比刚才单纯的怒火更炽烈、更恶毒!她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落明珠!那双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这张带着疤痕、写满虚伪的脸撕成碎片!
“你……你这毒妇!”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哑,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恨意。
落明珠却在她吃人般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四目相对。
凌沐香看到了。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方才那丝虚弱的疲惫和悲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的湖面,湖面之下,一丝极其幽冷的、淬毒的、近乎狰狞的笑意,如同深渊中浮起的鬼影,一闪而逝。
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那份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的心脏!
落明珠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因极度愤怒而浑身发抖的凌沐香,投向不远处假山旁的王昭容等人。她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恰到好处的惊惶、无措和脆弱。她朝着王昭容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微翕动,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不敢声张的孩子。
然后,她不再看凌沐香,也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屈膝,朝着凌沐香的方向行了一个仓促而僵硬的礼,声音带着哽咽的微颤:“臣妾……臣妾告退。”
说完,她甚至不敢停留,搭着宫女的手臂,脚步虚浮地、几乎是踉跄地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匆匆离去。那月白色的背影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单薄而可怜。发间那支赤金凤钗的流苏,随着她急促的脚步慌乱地摇曳,晃动着令人心碎的光斑。
凌沐香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她看着落明珠那“仓皇逃离”的背影,看着假山旁王昭容那愈发沉凝的目光和其他人惊惧未消的眼神,胸中那口恶气堵得她几乎要爆炸开来!浑身血液逆流,冲得她头阵阵发晕!
“啊——!”她终于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嘶叫,猛地一挥袖,将身边一株开得正盛的芍药打得花瓣零落!
“回宫!”她咬牙切齿,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之气,撞开身边瑟瑟发抖的宫女,踉踉跄跄地朝着承香殿的方向疾步而去。秋香色的宫装背影,在绚烂的春光里,扭曲成一个近乎疯狂的符号。
御花园里,只剩下摔在泥水中低声啜泣的安才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的宫女太监,以及远处假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