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暮春的最后一丝暖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涤荡殆尽。清晨，缀霞轩庭院里的西府海棠残红狼藉，湿漉漉地粘在青石板上，如同泼洒开的、已然凝固的血点。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过的清冷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的腥气，寒意刺骨。

落明珠起得比平日更早些。轩阁内依旧残留着昨夜燃尽的安神香余烬，那气息与药味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晨曦微光中。

她坐在妆台前，那面光可鉴人的水银玻璃镜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脸色依旧苍白，但连日名贵药材的温养，到底驱散了几分病态的灰败，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莹润。

孙嬷嬷垂手侍立在她身后，手中捧着一个剔红漆盘。盘内并非往日那些素净的玉簪银饰，而是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

那凤钗做工极尽精巧，金丝盘绕成展翅凤凰形态，羽翼以细如毫发的翠羽点翠，光华流转，凤口衔着一颗硕大圆润、光泽莹润的东珠，垂下三股细小的珍珠流苏，每一颗珍珠都大小均匀，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

“贵人，”孙嬷嬷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带着小心翼翼的恭谨，“今日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奴婢觉着……这支钗，正配贵人新晋的位份，也显庄重。”

落明珠的目光落在镜中，看着那支华美夺目、几乎有些刺眼的凤钗。她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镜中自己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上。疤痕在晨光下，颜色沉暗如凝固的墨，边缘平整光滑，像一道永恒的、冰冷的裂痕，将她整张脸的莹润感撕裂开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越过漆盘中其他几支素雅的簪子，精准地拈起了那支赤金点翠凤钗。

凤钗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她没有立刻簪上，而是将凤钗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看着那璀璨的金色，那华丽的点翠，那流光溢彩的东珠。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将凤钗缓缓簪入松松挽起的发髻间。动作有些生涩，因只用一只手，显得并不十分稳当。金钗冰冷的尖端擦过头皮，带来一丝细微的战栗。

赤金的华光，点翠的冷艳，东珠的温润，瞬间在她鸦青色的发间绽放开来。璀璨，夺目，带着一种近乎逼人的贵气。

然而，这极致的华美，却与她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苍白透明的脸色，以及左颊那道深褐狰狞的疤痕，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残酷的对比。那疤痕在凤钗璀璨光芒的映衬下，非但没有被掩盖，反而更显突兀，更显刺目，像一道无法被任何华彩融化的、冰冷的诅咒。

镜中影像，因此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撕裂的美感。一半是骤然降临的、煊赫的荣宠，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永恒的残缺。

落明珠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那冰凉的东珠流苏。然后，指尖缓缓下移，极其轻柔地，虚虚地停在了左颊那道疤痕之上，隔着一层冰冷的空气，描摹着那扭曲的线条。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死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嘲讽。

“走吧。”她放下手，声音平淡无波，起身。月白的宫摆拂过妆凳，没有一丝声响。

* * *

皇后的椒房殿，今日的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夜雨带来的寒意似乎也侵入了这富丽堂皇的殿宇，尽管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但空气中浮动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无声流淌的、冰冷的暗流。

妃嫔们早已按品级端坐两侧。衣香鬓影，环佩叮咚，精致的妆容，得体的微笑，一切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当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目光先是落在那张苍白依旧、却透着一丝诡异莹润的脸上，随即，便如同被灼伤般，猛地弹开，却又无法控制地、再次胶着——死死地钉在了她发髻间那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之上！

那凤钗！那华光！那几乎要刺痛人眼的璀璨！

然后，所有人的视线，又如同宿命般，猛地坠落到她左颊——那道在凤钗华光反衬下，显得愈发深沉、愈发狰狞的深褐色疤痕之上！

荣光与残缺。华美与伤疤。极致的恩宠与血淋淋的耻辱。

这两种截然相反、水火不容的特质，竟以如此诡异、如此直白、如此令人窒息的方式，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出现在这个不久前还卑微如尘、任人践踏的落氏身上！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让整个椒房殿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凌沐香坐在左首第一位。她今日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牡丹的宫装，艳丽逼人，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试图将这殿内的寒意驱散。

她发髻上的赤金点翠凤钗比落明珠那支更为繁复大气，那是贵妃位份的象征。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落明珠发间那支虽然规制不及她、却因那份“新宠”意味而格外刺眼的金钗，尤其是金钗光芒下那道她亲手刻下的、此刻却仿佛在无声嘲笑着她的疤痕时——

她脸上那抹维持得恰到好处的、属于贵妃的雍容笑意，瞬间冻结！如同精美的瓷器表面骤然裂开无数细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袖中的丝帕，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一股滔天的怒意混合着被冒犯的极致厌恶，如同毒龙般在她胸中翻腾，几乎要破膛而出！那贱婢！她怎么敢？！戴着陛下新赏的金钗，顶着那道耻辱的疤，出现在这里？！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她贵妃威严最恶毒的践踏！

落明珠仿佛对周遭死寂的氛围和无数道淬毒般的目光毫无所觉。她低眉顺眼，姿态恭谨得近乎卑微，一步步走到属于自己的、位于中后段的位置前，缓缓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病弱的微哑：“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那支璀璨的凤钗和那道刺目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宸嫔身子还未大好，不必多礼，坐吧。”

“谢娘娘恩典。”落明珠依言坐下，依旧微微垂着头，宽大的月白袖口垂落，遮掩着放在膝上、依旧包裹着药布的手。那支赤金凤钗在她低垂的发髻间流光溢彩，与她周身素淡的气质和那道疤痕形成诡异的反差，刺得人眼睛生疼。

殿内死寂的气氛被打破，重新响起低低的、刻意的交谈声，却比之前更加虚伪，更加紧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无法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里的月白色身影。

终于，在一片虚伪的寒暄过后，坐在凌沐香下首一位、平日便以巴结贵妃著称的李贵人，用手帕掩着唇，轻笑一声，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落明珠发间的金钗，声音带着一股酸溜溜的意味：“哟，宸嫔妹妹今日这支凤钗可真真是耀眼，到底是圣上恩宠不同，这东珠的成色，怕是南海今年贡上的头一份吧？只是……”

她的话音故意拖长，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倏地舔过落明珠左颊的疤痕，声音陡然转尖，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只是妹妹这脸色，瞧着还是弱了些。这金钗华美是华美，戴在妹妹头上，倒显得……啧，怎么说呢，倒是更衬得妹妹脸上这……这旧伤，愈发显眼了。妹妹还是该多用些滋补之物才好，不然，可惜了圣上这般厚重的赏赐呢。”

这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捅向最痛处！殿内瞬间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带着看好戏的兴奋和隐秘的恶意，聚焦在落明珠身上。

凌沐香端起茶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刻毒的弧度，仿佛极为满意李贵人这番“帮腔”。

孙嬷嬷站在落明珠身后，脸色瞬间煞白，手指死死绞在了一起。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李贵人。那张苍白脸上，惊惶和无措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似乎想要去触碰发间的金钗，又像是想要遮掩左颊的疤痕，动作慌乱而脆弱。

“李姐姐……我……我……”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臣妾……臣妾自知容颜有损，不配……不配戴这般贵重的首饰……污了姐姐的眼……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这就……”

她说着，竟真的颤抖着手要去取下那支凤钗，神情卑微绝望到了极点。

“宸嫔妹妹这是做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落明珠的动作。开口的是坐在皇后右下首、一位平日甚为低调的王昭容。

她年纪稍长，眉目慈和，此刻看着落明珠那副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的模样，眼中露出一丝不忍，“李妹妹不过是说笑罢了，妹妹何必当真。陛下赏赐，是妹妹的福气，也是恩典，安心戴着便是。至于伤势……”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落明珠包裹着药布的手和左颊的疤痕，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劝慰，“慢慢调养便是，总会好的。容颜不过皮相，妹妹不必过于挂怀。”

这话看似劝解，实则轻轻巧巧地将李贵人那番恶毒言语定性为“说笑”，又点出“陛下恩典”不容置疑，四两拨千斤。

李贵人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敢公然反驳位份高于她的王昭容，只得悻悻地撇了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昭容娘娘心善，臣妾也不过是关心宸嫔妹妹身子罢了。”

凌沐香脸上的冰冷笑意瞬间消失，冷冷地瞥了王昭容一眼，目光阴沉。

落明珠似乎被王昭容的话安抚了些，取钗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泪眼朦胧地看向王昭容，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无助，微微屈身：“多谢昭容娘娘开解……臣妾……臣妾……”她哽咽着，似乎说不下去，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抚摸着右臂——那被茶汤烫伤、此刻包裹在衣袖下的地方。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众人眼中，瞬间勾起了不久前椒房殿那场“意外”的记忆！那滚烫的茶汤，那红肿起泡的手背，那当众的冲突，皇后的懿旨，贵妃的禁足！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目光在落明珠那脆弱无助的脸、那支璀璨的金钗、那刺目的疤痕以及她无意识抚摸伤处的手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又不约而同地、隐晦地瞟向脸色铁青的凌沐香。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诡异复杂。

皇后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落明珠身上，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王昭容说得是。陛下赏赐，是宸嫔的福分，好生戴着便是。身子不适就好好将养，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劳神。”她又看向李贵人，目光微沉，“李贵人，关心姐妹是好事，但说话也要注意分寸。”

李贵人脸色一白，慌忙起身行礼：“臣妾失言，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不再多言，转而谈起节下宫中祈福的安排，将话题引开。

然而，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暗流，却早已在众人心底汹涌奔腾。再看那支戴在落明珠发间、璀璨生辉的赤金凤钗，再看她左颊那道深褐狰狞的疤痕，再看她那副柔弱无助、仿佛受尽委屈的模样……每个人的感受，都已截然不同。

那不再仅仅是恩宠与耻辱的对比。

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扭曲的宣告。一种带着血腥气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蜕变。

请安终于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暗潮汹涌的氛围中结束。

妃嫔们起身告退。凌沐香第一个拂袖而去，背影带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戾气。

落明珠跟在众人之后，脚步依旧虚浮，姿态依旧恭谨卑微。在她经过王昭容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没有抬头，没有言语，只是那只垂在身侧的、完好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其短暂的、若有若无的弧线，如同秋叶飘落般轻盈，随即迅速收回，掩入袖中。

王昭容正微微颔首与身旁的宫女低语，似乎并未察觉。

落明珠继续低着头，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出了椒房殿。

殿外，雨后初霁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汉白玉广场上，反射出刺目的光。那支她发间的赤金点翠凤钗，在阳光下璀璨得令人无法逼视。

光芒流转，恰恰映亮她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

疤痕在炽烈的光线下，颜色沉暗如玄铁，边缘平整冰冷。

如同一柄淬炼已成、悄然出鞘的寒刃，无声地，割裂了这虚假的、繁华似锦的太平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