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霞轩的夜,被一种崭新的、近乎肃杀的寂静笼罩。白日里御书房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那盒价值连城的“冰肌玉容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却诡异地平息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药气似乎被更浓重的墨香和一种无声的威压冲淡,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紧绷的、引而不发的张力。
轩阁深处,一间偏僻的耳房。这里不似正堂那般奢华,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四壁空荡的墙壁和一张简陋的木桌。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埃气息,与窗外渗入的、带着花木清冷的夜风混杂在一起。
落明珠独自坐在桌旁。身上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素面宫装,在昏黄跳动的灯火下,颜色显得有些陈旧。她没有倚靠,背脊挺得笔直,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光影交错中,如同一条蛰伏在阴影里的、凝固的毒蛇。那只包裹着药布的右手,被她小心地搁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质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
她在等人。
油灯的灯芯爆出一朵细小的灯花,光影随之猛地一跳。
门外,传来两下极轻、极谨慎的叩门声。如同夜枭的爪子刮过树皮。
“进来。”落明珠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病弱的嘶哑,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静。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孙嬷嬷侧身闪了进来,随即迅速而轻巧地将门在身后合拢。她换下白日那身靛蓝色掌事宫装,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夹袄,头发也挽得简单,脸上脂粉未施,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比平日苍老憔悴了几分,唯有那双眼睛,在抬眼看落明珠的瞬间,锐利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敬畏、恐惧,以及一种被强行压下的、孤注一掷的亢奋。
她走到桌前,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先从怀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那物件不大,却似乎颇有分量。她将油纸包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向落明珠。
油纸包被层层打开。
里面露出的,并非金银珠宝,也非绫罗绸缎。
而是厚厚一叠边缘毛糙、质地不一的纸张。有些是粗糙的草纸,有些是稍好些的宣纸,甚至还有几片似乎是从账簿上撕下的页脚。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各异,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甚至只是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标记。
这是一堆看似废纸的……档案。
孙嬷嬷的声音响了起来,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带着一种长期压抑后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急促:“贵人,东西都在这儿了。按您的吩咐,奴婢借着整理库房、清点各宫往来赏赐的由头,把近五年……不,快十年内,所有经手过缀霞轩、静思轩旧物,以及与承香殿、甚至……以及其他几位高位娘娘宫里有过私下勾连、或是因过错被贬黜、发配、甚至……‘没了’的宫人名录、履历、关系网,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她的指尖点着那些杂乱无章的纸张,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有些是从内务府废纸堆里扒出来的,有些是找那些快老糊涂了、又不得志的老太监老宫女,用银钱和酒一点点套话记下的……还有些,”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是从慎刑司那边……用特殊法子弄出来的副本残页。”
“慎刑司”三个字,让她和落明珠之间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瞬。
落明珠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她的指尖停止了敲击桌面。那只完好的左手伸出来,极其缓慢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那些粗糙的纸张。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在欣赏什么名家字画。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照亮她低垂的眼睫,也照亮左颊那道随着她翻页动作而若隐若现的、深褐色的疤痕。
她没有说话。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在死寂的耳房里格外清晰。
孙嬷嬷屏住呼吸,看着她。看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何掠过一行行记录着卑贱、污秽、背叛与死亡的字句,如何在那一道道看似无关的人名、日期、事件之间停留,又如何……缓缓地、精准地,将某些碎片勾连起来。
空气里只剩下落明珠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许久,落明珠翻动纸张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指尖,点在其中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那上面用潦草的字迹记录着几行信息,似乎是一个小太监的简略履历和受罚记录。
“这个人,”落明珠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王瑾。原在御花园当差,因打碎贵妃赏玩的一盆珊瑚,被杖责二十,贬去北苑杂扫。记录上写,他有个表姐,十年前入宫,曾在……长春宫当差。”
长春宫。那是先帝时期一位失宠病故的妃嫔故居,早已荒废。但孙嬷嬷听到这个词,瞳孔却猛地一缩!
落明珠的指尖没有离开那张纸,继续缓缓向下移动,停在了另一处模糊的墨迹上:“北苑管事太监……李德海的干儿子?呵。”
她抬起眼,目光看向孙嬷嬷。昏黄的灯火下,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却让孙嬷嬷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
“找到他。”落明珠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北苑杂扫,日子想必清苦。告诉他,缀霞轩后院的花木缺个懂行的打理。若他愿意……他表姐当年在长春宫‘失足落井’前,偷偷埋在老槐树下的那包东西,本嫔可以当作不知道。”
孙嬷嬷的呼吸骤然停止!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长春宫!失足落井!老槐树下的东西!这些深埋的、沾着血的宫廷秘辛,贵人……贵人怎么会知道?!还知道得如此清晰!仿佛亲眼所见!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落明珠那张在昏黄灯光下平静无波、却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脸,只觉得那疤痕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正冷冷地注视着她,洞察着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奴……奴婢……”孙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明白!一定……一定办妥!”
落明珠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那堆杂乱的纸张上。她的指尖又翻过几页,停在另一处。那似乎是从一份陈年旧档上撕下的残角,字迹模糊,却隐约能辨认出“承香殿”、“香料”、“心悸”等零星字眼。
“还有这个。”落明珠的指尖在那残角上轻轻一点,“凌贵妃身边那个叫含翠的二等宫女,老家是滇南的?滇南……我记得,每年贡上的普洱茶饼,内务府分派时,承香殿总是多得几筐。”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孙嬷嬷却听得心惊肉跳!滇南!普洱茶!含翠!贵妃心悸!
“找个妥帖人,去含翠老家走走。看看她那年迈多病的老母亲,和那个据说在城里赌坊欠了一屁股债的弟弟。”落明珠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告诉她,本嫔这里,缺个尝药的。若她愿意来……她弟弟的债,本嫔替他还了。她母亲的病,也可以请太医瞧瞧。”
孙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贵人这哪里是要尝药的宫女!这分明是要在凌贵妃心腹里,钉进一根致命的钉子!而且,她对含翠的背景、弱点,甚至贵妃宫中用茶的细节,都了如指掌!这些消息,她是如何得知的?!那堆废纸里,绝不可能记录得如此详尽!
落明珠仿佛没有看到孙嬷嬷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惊骇。她继续翻动着纸页,指尖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一个个看似无关的名字、事件、地点之间跳跃,勾连。每指出一处,便用最平淡的语气,下达一条条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的指令。
“……浣衣局那个因为失手烫坏贵妃一件衣裳被罚去的绣娘,手艺似乎不错?告诉她,本嫔有件旧衣想改改,若改得好,或许可以调她回来。”
“……看守西华门的老太监,好酒?送几坛御赐的梨花白过去,问问他,三年前上元夜,谁家的马车,拿着贵妃的腰牌,深夜出入过……”
“……太医院那个负责给各宫分发避暑汤药的小学徒,似乎很缺钱给他娘治病?”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精准地戳向每一个目标的弱点、欲望或恐惧。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这昏黄的斗室里,被悄无声息地编织起来。网线的另一端,牵连着这深宫之中无数个阴暗的角落和那些挣扎求存的、卑微或显赫的灵魂。
孙嬷嬷早已听得浑身冰凉,汗出如浆。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拖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就是眼前这个看似病弱苍白、脸上带着耻辱疤痕的年轻嫔妃。她的手段,她的心机,她对这宫廷阴暗面可怕的了如指掌……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
终于,落明珠翻完了最后一页纸。她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档案重新用油纸包好,推回到孙嬷嬷面前。
“这些,收好。”她淡淡吩咐,“该记下的,我已经记下了。”
孙嬷嬷颤抖着手,接过那仿佛重逾千斤的油纸包,死死抱在怀里。
落明珠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孙嬷嬷脸上。昏黄的灯火下,她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如同一条凝固的、冰冷的玄铁。
“孙嬷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冻结血液的寒意,“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有些路,踏上去,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孙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泣血般的决绝:“奴婢明白!奴婢的命,从今日起,就是贵人的!贵人指向哪里,奴婢就扑向哪里!绝无二心!”
落明珠静静地看着她,看了片刻。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虚虚一抬。
“起来吧。”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记住你说的话。也记住……本嫔能给你的,自然也能收回。”
孙嬷嬷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无形的枷锁彻底套牢,颤抖着站起身,垂首躬身,不敢再看落明珠一眼。
“去吧。”落明珠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淡漠,“按吩咐的做。手脚干净些。”
“是!奴婢告退!”孙嬷嬷抱着那油纸包,如同抱着自己的性命,躬着身,倒退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耳房,轻轻带上了门。
耳房里,重新只剩下落明珠一人。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她的身影投在空荡的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她缓缓抬起那只包裹着药布的右手,举到眼前。药布边缘,还沾着御书房金砖上的些许灰尘。她伸出左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将那些灰尘拂去。
然后,她的指尖,落在了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上。
冰冷的指尖,沿着疤痕扭曲的走向,从颧骨,缓缓滑向近唇角的位置。
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
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深处,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也倒映着窗外无边的、浓稠的黑暗。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如同毒蛇悄然咧开的嘴,在她疤痕的尾端,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