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的药气,比宫中任何一处都要浓重、沉滞。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熬煮各种名贵药材后,沉淀下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苦涩,混合着病人身上特有的、微弱的衰败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角落,连熏笼里昂贵的龙涎香都无法彻底掩盖。
夜色已深,偏殿内却依旧亮着几盏长明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着殿宇深处的阴影。太子楚暻的咳声时而从内室传来,沉闷而费力,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每一声都牵扯着守夜宫人紧绷的神经。
一个穿着青色杂役太监服饰的瘦小身影,拎着一只沉甸甸的、散发着浓烈苦涩味的提桶,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偏殿后门绕出,沿着一条极少人行的狭窄甬道,走向宫苑深处专门处理药渣秽物的偏僻角落。
夜风凄冷,吹得他单薄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叫小顺子,刚调来东宫不久,专司这最苦最累的倒药渣的活儿。桶里是太子殿下今日服剩的药汤和滤出的药渣,滚烫时是救命的良药,冷却后便是这令人作呕的污秽。
甬道尽头,是一处废弃的小院,平日里只有几个老太监在此看管几口专门焚烧废弃之物的大铁锅。此刻锅底炭火将熄未熄,散发着余温与灰烬的气息。
小顺子费力地将提桶中的黑褐色药汤“哗啦”一声倒入一口空锅内,又抖搂着将那些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药渣尽数倒出。浓烈的苦涩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松了口气,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正准备转身离开——
“慢着。”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的阴影里响起。
小顺子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只见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同样穿着低等太监的灰褐色服饰,身形佝偻,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浑浊与麻木。
是看管这废院的老太监之一,小顺子平日见过几面,似乎姓吴,是个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老人。
“吴……吴公公?”小顺子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您……您还没歇着?”
吴公公没有回答,只是佝偻着背,慢慢踱步到那口刚倒入药渣的铁锅前。昏昧的光线下,他伸出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拿起旁边一根长长的铁钳,默不作声地拨弄着锅内那些湿漉漉、散发着热气的药渣。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小顺子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些发毛,又不敢多问,只得讪讪地站在原地。
铁钳在药渣中翻搅,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浓重的苦涩味更加浓郁。
忽然,吴公公的动作停住了。铁钳的尖端,从一堆深褐色的根茎残渣中,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小片东西。
那东西混在药渣里,本极不起眼,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比周围的药材稍浅些,微微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黄白色,边缘似乎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细小绒毛。
吴公公将那东西凑到眼前,借着远处宫灯微弱的光线,极其仔细地辨认了片刻。他那张布满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浑浊的老眼,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沉默着,用铁钳夹着那片东西,将其与周围那些完全炭化的药渣分开,然后轻轻拨拉到锅沿一处温度稍低、尚未被余烬完全吞噬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铁钳,看也没看小顺子一眼,只是用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火候不够……还得再熬熬……不然,药性发不出来,反倒成了毒……”
小顺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老太监怕是老糊涂了,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敢接话,只想赶紧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吴公公却不再理会他,佝偻着背,转身慢吞吞地走回了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顺子如蒙大赦,连忙拎起空桶,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处令人不安的废院。
夜风吹过,锅内残余的炭火明明灭灭。
那片被单独拨出的、泛着异常黄白色的“药渣”,静静地躺在微热的锅沿上。
它并非什么罕见的毒物。甚至,它本身或许并无太大毒性。
它只是一片晒干后不慎混入药材的、极其普通的、产自滇南密林阴湿处的……鸢尾花根茎碎屑。这种鸢尾在当地,有时会被土人少量用于治疗某些疥癣,但其性微寒,与太子常年所服温补之药性情相冲,若微量长期误服,会逐渐损伤脾胃,令人食欲不振,虚乏更甚。
对于一個本就病弱不堪、全靠汤药吊命的孩童来说,这一点点“不相冲”,日积月累,便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出现在这里,可以是一个意外。一个遥远的、负责采集药材的农户无意中的疏忽。
也可以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恶毒的巧合。
时间,在死寂的废院里缓慢流逝。
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洞。
又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废院门口。
这一次,来人身形更为敏捷,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警惕地四下扫视一番,确认无人后,迅速闪到那口铁锅前。
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锅沿那片泛着黄白色的碎屑。
他伸出手,指尖戴着一层薄薄的鹿皮手套,极其小心地、用一把小巧的银镊子,将那片碎屑夹起,迅速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只有拇指大小的、密封的细竹管内。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
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废院里,只剩下那口铁锅内的余烬,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星,随即迅速黯淡下去。
所有的痕迹,似乎都随着那片特殊“药渣”的消失,而被彻底抹去。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药苦涩味,依旧沉甸甸地弥漫在冰冷的夜空气里,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宫苑深处,永不落幕的隐秘与杀机。
缀霞轩。
寝室深处,帷幔低垂。
落明珠独自站在黑暗里,那只拇指大小的细竹管,正冰冷冷地躺在她摊开的掌心。
她没有看它。
她的目光,穿透沉重的黑暗,望向窗外东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