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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这一世的繁华

御书房的夜,似乎比别处更沉,更静。巨大的蟠龙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跳跃的烛光切割成破碎的区域,如同一个个彼此隔绝、秘而不宣的心事。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墨锭、书卷与龙涎香混合的冷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楚稷并未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椅里。他负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旁,案上如山奏折已被暂时移开,取而代之的,是几卷颜色明显陈旧的档案。卷轴边缘泛黄,纸张脆硬,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淡淡的霉味和灰尘气息。

李德全垂手侍立在最远的阴影角落里,如同一个没有呼吸的剪影,连眼皮都耷拉着,不敢朝书案方向瞥去一丝余光。

落明珠跪坐在书案前不远处的蒲团上,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月白宫装,低眉顺眼,姿态恭谨得近乎蜷缩。她面前的地面上,也摊开着两三卷类似的陈旧档案,其中一卷甚至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焦痕,字迹模糊。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方小砚,墨已研好,乌黑沉静。而她那只包裹着细布的右手,则安静地搁在膝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惨烈的注解。

“承恩四年……夏……”楚稷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他并未看落明珠,目光落在手中那卷陈旧档案上,指尖划过一行模糊的墨字,“贵妃凌氏,胎动不安,御医院会诊……方用茯苓、当归、白术、艾叶……”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诵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枯燥条文。每一个药名被念出,都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这死寂的深潭。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仿佛被这些陈旧的字句勾起了某种不堪回首的恐惧。

楚稷的指尖在“茯苓”二字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继续向下:“……次日,血崩不止,皇嗣……未保。”

最后三个字,他念得极轻,几乎含在唇齿之间,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听者的耳膜。

他放下那卷档案,又拿起另一卷。那是内务府的物料记档,纸张稍好些,但字迹密密麻麻。“承恩四年,茯苓入库……江南道贡……经手人……”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一连串陌生的名字和繁杂的数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空气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烛火不安的噼啪。

落明珠依旧安静地跪坐着,如同石化。唯有放在膝上的那只伤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抵住了细布粗糙的表面。

忽然,楚稷翻动纸张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目光锁定在记档末尾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行小小的、略显潦草的批注,墨色与正文不同,显然是后来添加的。

“茯苓品相参差,恐非同年所产,疑有陈货掺入,已报掌事内官张……”

“张”字后面的名字,被一滴干涸发黑的墨渍污了大半,模糊难辨。

楚稷的指尖,在那模糊的墨渍上缓缓划过。一遍,又一遍。深邃的眼眸在跳跃的烛光下,晦暗不明。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角落里的李德全几乎要以为皇帝已经站着睡着了。

“李德全。”楚稷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奴才在。”李德全一个激灵,立刻躬身上前。

“承恩四年,内务府掌管药材采买的掌事内官,有几个姓张的?”楚稷的目光依旧盯着那模糊的墨渍,语气听不出情绪。

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回皇上,年头久了,容奴才细想想……那时……那时掌事的张姓内官,似乎……似乎有两位。一位是张德禄,后来因……因差错被贬去了皇陵。还有一位……是张保……他……他好像就在那年秋天,失足落井……没了。”

“没了?”楚稷的指尖在墨渍上重重一顿。

“是……是没了。”李德全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当时……当时记录的是意外。”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意外”二字,如同冰冷的幽灵,在沉闷的空气里盘旋。

楚稷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跪在地上的落明珠身上。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几乎要将她穿透的审视。

落明珠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头垂得几乎要碰到地面,露出那段苍白脆弱的脖颈。

“你……”楚稷的声音依旧沙哑,“抬起头来。”

落明珠的身体僵了一下,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烛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永恒的、屈辱的烙印。

“这些陈年旧纸,”楚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摊开的档案,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是从何处找来?”

落明珠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恐惧和后怕:“臣妾……臣妾罪该万死……臣妾……臣妾只是那日听了贵妃娘娘的醉话后,心中实在怕极了……又……又想起昔日在家中时,偶尔听父兄提及档案尘封亦能说话……臣妾愚钝,只想……只想或许能从旧籍中找到一丝半缕证据,证明娘娘清白,也……也求个心安……便……便斗胆求了昭容娘娘……托人从故纸堆中翻找……臣妾自知干涉宫务,罪无可恕……求陛下重罚!”

她说着,便要再次叩首请罪。

“昭容?”楚稷捕捉到这个称呼,目光微微一闪。

“是……是王昭容娘娘……”落明珠哽咽道,“昭容娘娘心善,见臣妾终日惶恐,便……便私下允了臣妾……臣妾该死!牵连了昭容娘娘!”

楚稷沉默地看着她涕泪纵横、恐惧失措的模样,看着她脸上那道刺目的疤痕,看着她那只无力垂落的伤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书案上那卷有着模糊墨渍的记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陈旧脆硬的纸张边缘,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茯苓……陈货……”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在咀嚼某种苦涩的余味,“张保……落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只有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越来越浓的、冰冷晦暗的波涛。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细节,那些看似无关的“意外”,那些酒后癫狂的控诉,此刻如同无数碎裂的瓷片,在这昏暗的烛光下,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残酷地拼凑起来。

虽然依旧残缺,但那裂缝中透出的寒意,却足以冻结血液。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猛地一挥手!

“哗啦——”

书案上那几卷陈旧的档案被他扫落在地!卷轴散开,脆黄的纸张铺散了一地,扬起细微的尘埃。

落明珠吓得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死死闭上了眼睛,肩膀缩成一团。

楚稷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汹涌的、黑暗的情绪。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散落一地的、承载着过往尘埃与血腥的纸张上,又掠过地上那个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单薄身影。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落明珠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上。

那疤痕在昏暗中,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一面沉默的、染血的镜子。

他的唇角紧紧抿起,形成一个冷硬而疲惫的弧度。

“把这些……”他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都拿出去。烧了。”

李德全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嗻!”

他快步上前,手脚麻利地将散落一地的陈旧档案收拾起来,抱在怀里,不敢有丝毫停留,几乎是蹑着脚退出了御书房。

门被轻轻合拢。

御书房内,重新只剩下他们二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落明珠依旧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无声地流泪。

楚稷缓缓走到她面前,玄色的袍角停在她低垂的视线边缘。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帝王身上特有的威压,沉沉地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并非要扶起她。

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触碰般,拂过她散落在地的、鸦青色的发丝。

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是怜悯?是审视?还是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

落明珠的身体在他的指尖触碰下发丝时,猛地僵住,连颤抖都停止了。

“罢了。”他直起身,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褪去了一丝冷硬,“旧事……不必再提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内殿。玄色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疲惫。

落明珠依旧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內殿深处。

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眼眶依旧通红。

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惊恐、无助、悲伤,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湖面之下,倒映着满地虚无的尘埃,和窗外无边的、浓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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