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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这一世的繁华

连日阴霾,天色沉郁得如同浸了水的灰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太液池失了往日粼粼波光,变成一潭死寂的墨绿,倒映着宫阙沉重僵硬的轮廓,无声地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暴雨。

缀霞轩内却门窗紧闭,试图将那无处不在的潮闷湿气隔绝在外。药香、墨香以及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孕妇初期的、极淡的腥甜气息,混杂在略显滞重的空气里,形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氛围。

落明珠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毯。她比前些日子更清瘦了些,下巴尖尖,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显得大而深,嵌在苍白的脸上,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左颊那道疤痕,在晦暗的光线下颜色愈发沉暗,像一道永不褪色的诅咒。她并未看书,也未做女红,只是望着窗外那潭死水般的太液池,目光空茫,指尖无意识地蜷在锦毯柔软的绒毛里。

孙嬷嬷垂手侍立在旁,眼神里的敬畏一日深过一日,此刻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虑。她几次悄悄觑向落明珠依旧平坦的小腹,嘴唇翕动,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低声禀报:“贵人,张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落明珠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空茫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声音低哑:“请进来吧。”

须发皆白、走路微颤的张太医提着药箱躬身而入,依旧是那副谨慎持重的模样。他行了礼,在榻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取出脉枕。

落明珠缓缓伸出手腕,搁在脉枕上。腕骨纤细,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

孙嬷嬷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太医搭上脉搏的手指。

张太医微阖着眼,枯瘦的手指轻轻按在腕间,仔细品察着脉象。殿内一时静极,只有窗外风声呜咽,更衬得这寂静令人心慌。

时间一点点流逝。张太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他指尖的力度似乎略有变化,沉吟片刻,又换了一只手再次诊察。

良久,他终于收回手,睁开眼。昏花的老眼看向落明珠,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凝重,却又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的东西。

“贵人……”他斟酌着开口,声音沙哑,“近日……可觉身子有何异常?譬如……嗜睡、畏寒、或是……饮食上的偏好变化?”

落明珠微微蹙眉,像是努力回想,声音带着倦意:“似是比往日更易疲倦些……胃口也不大好,闻着油腻些的便有些胸闷……太医,可是臣妾的身子又虚了?”

张太医没有立刻回答,他又仔细看了看落明珠的脸色,目光在她过分苍白的唇色和眼下的青影上停留片刻,这才缓缓道:“贵人脉象……滑利如珠,盘旋转动,如循琅玡……”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稳妥的措辞,“此乃……喜脉。依脉象看,应是有孕月余了。只是……”

他的话音未落,孙嬷嬷已经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压住,整个人僵在原地,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落明珠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她像是完全没有听懂,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判决彻底击懵了。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眼睛茫然地睁着,瞳孔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露出底下冰冷的、绝望的空洞。

“喜……脉?”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破碎的颤抖。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虚虚地覆盖上去,指尖冰凉。

没有喜悦。没有娇羞。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诞的恐惧和……死寂。

“只是什么?”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医,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惶,“太医!只是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臣妾之前伤病未愈,身子太虚,会……会保不住这个孩子?!还是……还是……”她的目光猛地转向自己左颊那道疤痕,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自我厌弃,“还是因为这副残破的身子,根本……根本不配……”

“贵人慎言!”张太医慌忙打断她的话,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贵人虽此前身子有所亏损,但脉象显示胎气虽弱,却并非无望。只是……”他再次停顿,昏花的老眼极快地扫过一旁激动得几乎要晕厥的孙嬷嬷,压低了声音,“只是贵人如今处境特殊,心境务必要保持平和,切忌大悲大喜,更忌……忧思惊惧。此胎……需要极其精心的呵护,方能……化险为夷。”

他的话,像是最谨慎的医嘱,却又字字句句都透着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砸在落明珠心上。

落明珠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像是随时会碎裂开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落在覆盖着小腹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孩子……我的孩子……”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像一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孙嬷嬷终于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落明珠,又像是朝着虚空,不住地磕头,语无伦次:“老天保佑!祖宗保佑!贵人!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您一定要保重!千万要保重!”

* * *

消息像长了翅膀,乘着那沉郁的湿风,瞬间穿透重重宫阙,精准地落入了椒房殿。

皇后言博月正在小佛堂诵经,指尖捻着沉香木佛珠,唇瓣无声翕动。当心腹宫女颤抖着、几乎是贴着耳朵将消息禀报给她时,她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

佛珠相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青烟,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那张常年沐浴在香火气中、悲悯而雍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眼底最深处,一丝极冷极快的厉色,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倏忽闪过。

“几个月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张太医刚诊出来,说……说约莫月余。”宫女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月余……”皇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枚温润的沉香木佛珠捏得死紧。月余。正是陛下开始频繁留意缀霞轩的时候。正是凌沐香那个蠢货一次次作死,将陛下越推越远的时候。

好。真是好。

她沉默了片刻,重新闭上眼,指尖继续拨动佛珠,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然,甚至带上了一丝慈悲:“宸嫔身子弱,又有旧伤,如今怀了龙嗣,更是大意不得。传本宫的话,太医院务必竭尽全力,用最好的药,派最得力的人,务必让皇嗣平安。若有半点差池,本宫唯他们是问。”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宫女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

佛堂内重新恢复寂静。只有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呛人。

皇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尊宝相庄严的鎏金佛像上。佛像慈眉善目,悲悯众生。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近乎诡异的弧度。

孽种。

* * *

承香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哗啦——哐当——!”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嚎,几乎要掀翻华丽的殿顶。

“贱人!那个该死的贱人!她怎么敢?!她怎么配?!”凌沐香状若疯魔,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器物疯狂地扫落在地!珍贵的花瓶、玉器、琉璃盏……在她手下化为齑粉!她头发散乱,衣襟敞开,脸上涕泪纵横,混合着残妆,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她一定是故意的!用那张烂脸勾引陛下!故意怀上野种来恶心本宫!来报复本宫!毒妇!不得好死的毒妇!”她猛地抓起一个沉重的鎏金香炉,狠狠砸向殿中巨大的铜镜!

“轰!”一声巨响!铜镜被砸得凹陷下去,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映出无数个她疯狂扭曲的影像。

“陛下……陛下……”她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地砖,指甲崩裂出血犹不自知,发出绝望的哀嚎,“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臣妾……臣妾的皇儿没了……您却让那个贱人……让那个毁了容的贱人怀上龙种……您忘了我们的孩子了吗?!您忘了吗?!”

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抖得如同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成为主子盛怒下的牺牲品。

浓烈的酒气、脂粉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失宠妃嫔的绝望戾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凌沐香哭嚎着,咒骂着,声音逐渐变得含糊不清,最终化为一种野兽般的、痛苦的呜咽。她蜷缩在满地狼藉中,华丽的宫装被酒液和碎片污损,像一朵被彻底踩进泥泞里的、腐朽的花。

那双曾经倾国倾城的眼睛里,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落明珠……还有那个野种……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本宫……本宫绝不会让你们得逞……绝不会……”

* * *

御书房。

李德全几乎是踮着脚尖,用最轻缓、最谨慎的语气,将太医院传来的消息禀报完,便立刻垂下头,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地缝里去。

书案后,楚稷握着朱笔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一滴饱满的朱砂墨,从笔尖缓缓滴落,无声地晕染在明黄的奏折上,像一滴骤然溅开的、鲜红的血。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片不断扩大蔓延的朱红上,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无声翻涌,却又被强行压制在冰封的面容之下。

喜悦?或许有一丝。对于帝王而言,子嗣总是意味着国本的延续。

但更多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那张苍白脆弱、带着疤痕的脸,那只包裹着细布、无力垂落的手,那日在御书房旧档案前的恐惧颤抖,以及……凌沐香那癫狂的、充满血泪的控诉……无数画面在这一瞬间交错重叠,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上这个尚未成形的生命。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又或者说,来得太是时候。

它像一枚突然投入死局的棋子,瞬间搅乱了棋盘上所有的算计与平衡。

它注定从孕育之初,便浸染着这深宫最浓重的阴影与血腥。

楚稷缓缓放下朱笔。那支沉重的御笔落在青玉笔山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沉重的殿门,望向缀霞轩的方向。眼神幽深难测,里面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

“告诉太医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朕要这个孩子,万无一失。”

李德全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嗻!奴才这就去传旨!”

楚稷不再言语,只是重新拿起一份奏折,目光却并未落在字迹上。

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书案上,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叩击着。

一声,又一声。

沉闷,而压抑。

如同暴风雨前,最终响起的、沉闷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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