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雪,是刻在重云骨血里的凉。
那年江南罕见地落了场暴雪,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把天地间染成一片苍茫。
七镜司的青瓦飞檐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朱红大门紧闭,像一尊沉默的巨兽,隔绝了门外的风雪。
重云赤着脚,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雪粒钻进趾缝,刺骨的寒意顺着脚掌往上爬,冻得她小腿发麻,几乎要站不稳。
但她怀里紧紧搂着一团温热的布料,那是她身上仅有的薄外衣,层层裹着一尊巴掌大的佛像。
佛像通体莹白,似玉非玉,眉眼间透着一股悲悯的柔光,即便被裹在粗布衣裳里,也难掩其温润质地——这是她前几日在下山在一处雪涧边捡到的,当时它半埋在冰碴里,月光洒在上面,竟泛着淡淡的金光,她鬼使神差地就把它抱回了家。
“把那劳什子扔了!”门内传来叔父严厉的呵斥,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七镜司不养无用之物,更容不得来历不明的神像玷污门楣!不扔,你就永远别进来!”
重云的身子抖了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叔父的话。
她从小无父无母,被叔父捡回来在七镜司抚养,叔父是七镜司的掌事,向来严苛,对她更是少有关怀。
可这尊佛像不一样,抱着它,她总能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像是有暖流淌过心底,驱散了些许孤寒。
她咬着下唇,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却还是把佛像搂得更紧了些。
“叔父,它不是无用之物……”她的声音又轻又哑,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我不扔……”
回应她的,是门内长久的沉默,以及风雪呼啸的声音。
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掉。重云的脚丫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皮肤红得发紫,甚至泛起了不健康的青白。
小手紧紧攥着外衣的边角,指节冻得僵硬,连带着怀里的佛像都沾了几分凉意。脸颊更是冻得通红,鼻涕顺着鼻尖往下淌,她却腾不出手去擦,只能任由它冻结在唇角。
她就那样站在七镜司的大门外,像一株被风雪摧残的小树苗,单薄得随时会被吹倒。视线落在紧闭的朱红大门上,那里曾是她唯一的归宿,可此刻却显得那么冰冷遥远。
她不明白,为什么叔父不能容下这尊佛像,为什么连一点点怜悯都不肯给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也许是半个时辰,风雪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眼皮也开始打架,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几乎要倒在雪地里的时候,“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
叔父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刚才柔和了些许。
“进来吧。”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呵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重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迈进门内。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雪覆盖,又滑又凉,她差点摔倒,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佛像,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叔父看着她冻得不成样子的模样,眉头皱了皱,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道:“跟我来。”
七镜司内部比外面更显静谧,庭院深深,廊腰缦回,积雪覆盖了石阶和花木,只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叔父把她带到西跨院的一间小屋前:“以后你就住这儿。”
这里不大,却很干净,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旧木柜,角落里生着一盆炭火,却没什么温度。叔父放下一句“自己收拾”,便转身离开了,留下重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她先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佛像取出来,轻轻拂去上面沾染的雪粒和灰尘。佛像依旧莹白温润,眉眼间的悲悯似乎更甚了些。
她搬来一张小板凳,踩在上面,把佛像摆放在木柜的最高处,那里最是干净,也能沐浴到窗外透进来的微光。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浑身的寒意刺骨,连忙搓了搓冻僵的手脚,凑到炭火盆边取暖。
可那点微弱的炭火,根本驱散不了深入骨髓的冷,她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看着木柜上的佛像,心里却莫名安定了下来。
从那天起,重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佛像上香。七镜司的弟子每日会领到一份水果,她总是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巾包好,供奉在佛像前。
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磕三个头,再静静跪拜一个时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风雪能小一点,祈祷叔父能对她温和一点,祈祷自己能不再这么孤单。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依旧没有停的迹象,七镜司的庭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重云每天除了给佛像上香跪拜,便是按照叔父的要求,在皓月居的空院里练习武术。
叔父教的武功刚劲有力,对于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艰深。
她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一招一式都学得格外认真,可单薄的身子总是难以支撑那些沉重的动作,常常练得满头大汗,手脚酸痛,却从来不敢停下。
她知道,只有把武功练好,叔父才不会嫌弃她,她才能在七镜司立足。
这天清晨,雪下得小了些,细碎的雪沫子在空中飘着,像是一层薄薄的纱。重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练功服,在空院里一遍遍练习着基础的拳法。
庭院空旷,只有她的脚步声和风雪的低语,显得格外寂寥。
她正练到一个转身的招式,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咯吱”声,像是有人踩在积雪上,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什么。
重云心里一紧,以为是叔父来检查她的功课了,连忙停下动作,规规矩矩地站好,低着头道:“叔父。”
可身后并没有传来叔父严厉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温和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檀香,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重云疑惑地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眸里。
那是一个长得极为俊俏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袍,衣料上乘,绣着暗金色的云纹,腰间系着一块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容貌俊美得近乎不真实,眉目如画,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肌肤白皙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在漫天飞雪中,竟透着一股神祇般的圣洁与疏离。
他缓缓走到重云面前,然后微微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身上的繁华与这漫天风雪、简陋庭院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练功服传过来,暖得让重云一怔。
“谢谢你救我。”他开口说道,声音温和得像是春风拂过湖面,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重云愣住了,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哥哥,他的笑容那么温柔,眼神那么慈祥,让她莫名地放下了戒备。
她歪了歪头,小声问道:“你是……我捡回来的那个石块里的佛主吗?”
她还记得,捡到佛像的时候,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普通的莹白石块,只是触感格外温润。眼前这个大哥哥,气质与那佛像莫名地相似,都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男子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像是冰雪初融,暖意融融。“那个是我的真身佛像,”他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激,“我叫梵音,号月昭,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云欢。”重云小声回答,说到这个名字,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小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很好听的名字。”
“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一点都不快乐。”
她从小就没有父母的陪伴,叔父对她严苛冷漠,师兄弟们也因为她是孤儿而排挤她,在这偌大的七镜司里,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快乐。这个“欢”字,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讽刺。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看着梵音:“如果可以,月昭大师可以给我重新取个名字吗?”
梵音闻言,微微思索了片刻。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她的脸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眼神里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孤苦与坚韧。
他想起她赤着脚在雪地里守护佛像的模样,想起她每日虔诚跪拜的身影,心中微动。
“那就叫你‘重云’吧。”他缓缓说道,语气郑重而温柔,“重新开始的重。”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庭院外漫天的飞雪,又落回重云的脸上,眼神里满是期许:“愿你此后,能挣脱过往的枷锁,如云海般开阔,重获新生,自在无忧。”
重云。
这两个字像是带着魔力,在她的心底轻轻回荡。她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重新开始,重获新生……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啊。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亮的星辰,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那笑容纯净而明媚,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霾,让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重云!谢谢月昭大师!”
梵音看着她开心的模样,眼底满是宠溺。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指尖的温度温暖而柔软。
重云微微仰着头,看着他温柔的眉眼,心里像是被灌满了温水,暖暖的,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寒冷与孤单。
一阵微风拂过,几片细碎的雪花飘了进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了梵音的鼻梁骨上,洁白的雪粒与他白皙的肌肤相映,格外醒目。
重云小心翼翼地抬起冻得还有些发红的右手,伸出小小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片雪花。雪花瞬间融入梵音的肌肤里。
梵音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容,眼神里的暖意像是要溢出来一般。
庭院里的雪还在轻轻飘落,落在两人的肩头、发间,像是为这温馨的一幕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纱。
皓月居的空院里,七岁的重云站在雪地里,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真的要重新开始了。
梵音的存在,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她灰暗孤寂的童年,也为她漫长的人生,埋下了一颗温暖的种子。
从那天起,重云更加刻苦地练习武功,每日的跪拜也从未间断。她不再是那个孤单无助的云欢,她是重云,是被梵音赋予了新生与希望的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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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七镜司少阁主——云欢”借着离火飞升修仙之境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各个江湖门派。
苏家的秘钥虽然成功夺回,但其中蕴藏的离火却已落入重云之手。苏家上下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十日来,重云并未借助离火肆意屠戮、横行无忌。他们只能隐忍不发。
皓月居——午时——
雕花窗棂外,天光透过薄云漫进内室,落在铺着素色锦缎的床榻上。重云平躺着,鸦羽般的长发散落在枕间,衬得那张曾毫无血色的脸庞,此刻已晕开几分温润的浅粉。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蝶翼掠过平静的湖面,随后缓缓睁开,一双澄澈透亮的琥珀瞳孔,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同浸在清泉中的蜜蜡,敛去了所有锋芒与戾气。
胸腔里忽然传来一阵痒意,带着难以抑制的滞涩感,重云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那咳嗽声并不剧烈,却在这寂静了十日的内室里格外清晰,像石子投入静水,瞬间惊扰了门外的身影。
谢星凌几乎是立刻就弹了起来。他守在门外的廊下,脊背挺得笔直,玄色衣袍上还沾着未拂去的夜露,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却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生怕错过榻上人的一丝动静。这十日,他寸步不离,白日里亲自煎药、擦拭,夜里便守在门外,听着室内微弱的呼吸声,一次次在梦魇与担忧中熬过漫漫长夜。
听见咳嗽声的刹那,他所有的困倦都烟消云散,脚下生风般推开房门,快步闯了进去。
“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