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二）

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300元钱是很大的一笔钱，有了它几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日日都可以吃香的喝辣的，直到我考进那所学校，才明白300元其实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一个普通高中生的日常吃穿用度，第一个月，我便又问妈妈多要了200块钱才勉强捱了过去，后来我打电话去质问他，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说以后他再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扣下来200块给我。

当时他说的话，我现在仍然记得。“小秋”他说“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应该事事都要懂得忍让和体谅，我们的家庭很特殊，妈妈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她有多辛苦。别的女孩儿可以穿名牌，买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是因为她们家有殷实的家底，有允许他们挥霍的资本。你也不必羡慕，好好学习，将来靠自己的本事去挣，而且我参加了工作，赚了钱，也一定会叫你风风光光的……”

那个时候她已经以全县第五名的好成绩进入了理想的大学。生活费也从高中时的300升到了600元。

我打开箱子盖，从里面翻出一本黑色的日记来。这本子还是那年哥哥跳楼自杀学校通知我和妈妈，我去他宿舍亲自抱回来的。

本子保存得很好，黑色的封面闪着光，壳子上面映着几个大字“××学院优秀学生干部”。扉页上签着哥哥的名字――池砚妆。字迹工整隽秀。下面用蓝色的笔题了一句诗“虫蚀雪期槐枯去，插柳来年可依依。”

我不懂得诗中的意思，只觉得有些失意，悲戚戚的。

我一直觉得哥哥和我生反了，他该是个女生才对，性格也是，名字也是，他漂亮文静，我邋遢，大大咧咧，他成绩好，是班干部，我只能混个中上，从小到大一直是班上的小透明。只记得大二时被逼无奈上了一次讲台，内容好像是关于消防知识宣传的。还记得临毕业前照集体照的时候，辅导员一直用充满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最后我实在没忍住，问她。她愣了愣，犹豫着问我：“学生，你真是我们班的？”

我憋住笑，回答：“是这个班的，老师，千真万确，学号1743560157”。

老师愣了愣，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啊，不好意思啊。”

我一直想不通，命运之神为何总是翻云覆雨，将平凡的人置身于巨变之中。如果这个家里一定得失去某个孩子，再怎么也不该是他的，他比我懂事，比我优秀，若是长到25岁，一定能让妈妈更快乐。

那天，我和妈妈赶到太平间，看见哥哥身上盖着白床单，仍然觉得恍恍惚惚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我听见身后的学校领导止不住地叹息又叹息，嘴里满是惋惜之词。

“池砚妆同学，一直很优秀，也很得老师们的欢心，我们也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唉！”

母亲掩着嘴，耸动着肩膀，几乎泣不成声。

我低头看着哥哥，他比起高中那会儿更瘦了。眼睛周围凹陷着，有些发黑。嘴唇紧紧抿着，下巴上带着青灰色的胡茬，有米粒那般高，脸色很苍白。

我转身，把那几个人叫了出去，走廊里，我放低声音问他们：“我哥是被人推下去的吧？他那么优秀，应该没有理由……没有理由抛下我和妈妈的……”

那人蹙了蹙眉，没有说话。只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叠成小方块的纸递给我，说：“这是池砚妆学生的，是他室友从他枕头下面翻出来的……你……好好看看吧。”

我打开纸，眼神从上面滑过，片刻后合上，说了句：“我知道了，麻烦你们了。刚刚……抱歉。”

那人又往里面瞥了一眼，说：“池砚妆学生的事情，我们都很遗憾，不过还是请你们……节哀。”

我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进去时带上了门。

妈妈伏在地上哭，抓着哥哥的手腕，仿佛在寻找什么支撑。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明明眼睛酸疼地不行，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哭鼻子。妈妈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倒下了，我想。哥哥安葬后又过去了几个月，我才寻着机会和她说那纸上的内容。我还以为她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了，没想到她又像当初一样，哭得死去活来的。

哥哥说，他只是很累了，想要先走了。

他说老师们和同学们都很照顾他，他一直很感激他们，不能亲自报答，他很遗憾。

他说，他的死和任何人都无关。

妈，是儿子的不孝，没能让您享福，还叫您白发人送黑发人，唯愿来世，再做您的儿子，为您做牛做马好好服侍您。

最后他提到我，砚秋，他说，哥哥没用，没做好榜样，你好好照顾妈妈，我的卡里，还有几百元存款，密码是我们一家三口出生年份后两位数。

我合上日记本，却发现从中露出相片的一角，我抽出来，看着照片上熟悉的人，心中泛起一股苦涩。

照片里的哥哥穿着纯白T恤，牛仔裤，手里拉着黑色的行李箱，勾嘴笑着，眉眼轻弯很是含蓄，他的身后是一块大理石，石面上刻着几个镀金的大字。阳光下很是刺眼。

老杨见我一直没有下去，很担心地上楼来寻我。一边走一边喊我的名字：“砚秋？不是说只要一会儿吗？怎么半天还不下来？”

我没吭声，他推门进来，见我脸色有异，又环视了一下这个屋子，心中洞悉了七八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上前来揽住我的肩膀，温热的大掌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嘴里发出干涩但温柔的声音：“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一时没忍住，居然哭出了声来。

我太想他了，太想太想了。我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了，如果真如科学家说的那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鬼魂的话，那他都不晓得我如今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也把妈妈接到城市里去享福了，他所盼望的全部都让我努力实现了，可是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老杨叹了一口气，捧起我的脸，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妈妈和小小还等着咱们回家呢，收拾好东西，我们就走吧。”

我揉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子屋子，将日记放进包里，将箱子封好盖，放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