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逢魔时刻。

——

“滴——您的邮件请签收。”

邮差机器人把信件和纸箱掏出来。

它有些疑惑地歪了下头，又叫了声：“滴——您的邮件请签收。”

没有人回答。

它面前的废墟显然也不能回答它。于是它发出了第三声：“滴——您的邮件请签收。”

依旧是一片寂静。

“滴——！滴——！滴——！”机器人的眼睛开始冒出红光，它转了一圈，找寻附近有可能的签收人。没有人。废墟里早已腐烂的尸体显然不能回答它。

它熄灭了，兀自丢下纸箱和信，转着轮子走了。

它想：要不要告诉她呢？可是人类一般会难过的，程序告诉它最好不让他们难过。

于是它把这段记忆删去，像它无数次地删去之前的记忆。

谁也不知道，在一片废墟上，一片被轰炸了的废墟上，在很多人腐化的尸骨里，一层一层地埋着穆西子的信，一层一层地埋着戒指和鹅卵石，一层一层地埋着曾经这里破碎的记忆和他的痕迹。

远处的轰炸声响起，瓦砾灰尘被炸到这里来。一切都静静的。小提琴被修补好的弦还是被砸断了，发出一声泣鸣。好像在哭。

谁也不知道，在一片废墟上，曾有一个小提琴在无声地哭泣。

——

穆西子今天没出去，轰炸的地方离她很近。她百无聊赖地翻动着堆在墙边的鹅卵石。这时，邮差机器人来了。穆西子拍干净手上的泥，跑上前去签收，干净的牛皮纸信封上写着：小西收。她把信取了和机器人告别：“要注意一点哦，轰炸的地方很近，绕着走哦。”

机器人转动了一下手：“好的。”移动着轮子走了。

穆西子这次没目送它走，她飞快地跑回墙内，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

小西：

见字如面。

今天去了贫民窟，（后面用白色涂改液盖住了）

有点伤心呢。（用彩笔画了个狗狗哭脸）

我给了些金币给那些孩子，他们湿漉漉的眼睛好像你。我总是会对他们感到抱歉。阶级的可悲，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把金币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很高兴，用手接过去光着脚丫飞快跑回家。我也很高兴。

我总觉得这种高兴就像伪善。对你对他们，我都觉得可怜，施舍他们的时候我都觉得打心底的满足，看着他们跑远我就微笑起来。我究竟在满足什么呢？我在满足我给了他们善心和同情吗？

我好坏啊。

如果是哥哥或者父亲母亲管家，可能会对我说：“你做得很棒，濡汀。你给了他们很多的钱，够他们生活很久了。”他们可能会夸我真善良。如果是小白，它会在我从贫民窟回来了围着我转几圈，嗅嗅我鞋底的陌生的泥土味，再朝我“汪汪”叫起来。如果是那些贵族夫人小姐们，她们可能会对我我的印象更好一点。觉得我是个善良又礼貌的人（虽然这么夸自己很自负吧）。

那么你呢？小西。

你是我最特别的人。你会对我说什么呢？尽管我从未觉得给你东西是施舍。

总觉得在信上问不太正式。（用涂改液遮住了），可能到时候我会忘记吧。

那么就这样吧。

——

穆西子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这太奇怪了…”穆西子念叨着。很久以前赵濡汀给她寄过一封类似的信。但信中的内容显得正式多了，没有狗狗哭脸也没有像心情一样的东西。之前赵濡汀的来信总是像大哥哥一样，总是穆西子问问问，他有耐心地回答。轰炸后越是收到赵濡汀的信，穆西子越觉得奇怪。但她宁愿忽略那些崭新的涂改液痕迹，宁愿忘记那些被遮住的日期也不要去新区，去看看病床上赵濡汀紧闭着眼，或者是他寒冷的骨灰。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一瞬间的眼泪。她还是拿了张纸开始写。

——

赵濡汀：

你能过来看看我吗？

——

穆西子在墙边克制地划上一横，在一大片狂乱的划痕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知道以后她都不会再划痕了，思念已经没有意义，等待遂亦显得可悲。

她把赵濡汀送她的箱子拿出来，别上祖母绿胸针，一遍一遍地看赵濡汀曾经送给她的明信片。

蓝白屋子的希腊阳光普照，破败的罗马斗兽场，威尼斯夜晚的灯照在水上的波光，瑞士的雪山镶了金边，法国巴黎街头的甜品店（他说这边的东西真的甜腻了）。再是埃及的沙漠和金字塔，土耳其的彩色热气球。

旁边有摊开的信纸。穆西子的眼泪晕湿了那张狗狗哭脸，它看起来更难过了。

邮差机器人在黄昏准时到了，穆西子把信递过去。天色暗了，穆西子隐约知道她再也没办法看一场那样的黄昏，那样的人。她把红斗篷脱下，整齐地折好放在石堆上，一个人朝轰炸的边缘走去。

空气里弥漫的尘灰，轰炸以来穆西子每天都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可从来没有哪一天让她这么难受过。她停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混着血的味道，混着眼泪和鼻涕。轰炸适时停了下来，世界归于寂静。没有飞鸟，没有鸦，没有虫兽也没有植物的世界。只余穆西子一个人，哭声回荡着废墟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