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衡不愿深想下去,午后庆宁长公主的故事细碎又冗长,孟小娘之后的种种不过是自食恶果,但这桩桩件件所伤透的情感却肆意发酵,好在小娘子还是长得这样好,如此的胸襟和气度,是她的福气,也是齐衡的造化。
“你看我作甚?”小娘子见齐衡盯得久了,有些不自在,出声问他。这一问倒让齐衡想起了他们新婚里的日子,也是被一句“你看我作甚”给牵起了红线。齐衡低头浅笑,温柔倾吐“你好看。”
齐衡本以为小娘子会如往常般臊起来,可没等到小娘子的娇嗔,却等来了一句“本来就好看。”齐衡再也忍不住了,放了手里的茶样,右手支在桌上撑起下巴冲着小娘子傻笑。面对着齐衡直辣辣的目光,小娘子也不躲,头一扬,嘴一撇,也这么撑着下巴看着齐衡傻笑。燕云和不为顺着门框偷摸看过去,就只看到小娘子的脚摇来摇去,屋子里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晚些时候,小娘子回了内屋帮齐衡料理明日穿的衣裳,翻找衣物时瞥到了新婚时祖母送过来的羊脂玉镯。那时的祖母生怕她在齐家过的不好,时不时地托人过来送些东西,其实也只是担心罢了。小娘子拿起这串镯子直接套在手上,拿了衣服去外间找齐衡。齐衡见她手上多了一物,也留意瞧了瞧,拉过小娘子坐在身侧。“这些让下人们做就好了,你要多歇息。”
小娘子知齐衡好意,也不答话,默默地抚着羊脂玉镯把玩,“我想祖母也该放心了。”
“放心什么?”齐衡吻了吻小娘子的额头,修长的大手抚上小娘子的玉手,掌心传来阵阵温度。
“放心你啊!”小娘子回看齐衡,食指弯曲着敲上齐衡的额头,故意捏着嗓子说“你要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可不饶你。”
齐衡仰头大笑,嘴里忙道“不敢,不敢。”
小娘子得了便宜,开心地斜卧在齐衡怀里,嘴里嘟囔着“我是匆匆忙忙给你家说了亲的。我那时刚从宫里回来,在家教养了没多久,父亲就来同我说要我嫁到你们家来。那段时日祖母看我看得很紧,我几乎没出过门,什么人都没见过,可把我憋坏了。祖母还说这亲事是官家定的,没曾想官家离得那么远倒看人很准,一指便指对了人。”
齐衡对小娘子说的“指对了人”很是满意,如玉的面庞上不自觉的溢满笑容。他心知肚明,小娘子与他的婚事不是什么官家指婚,那不过是母亲的苦苦相求和庆宁长公主的无可奈何给换来的。可齐衡没给小娘子解释什么,让她记住些美好的东西总是好的。这小姑娘年纪小小就失了母爱,杨家经历了种种磨难,谣言四起,杨阁老再怎么明事理也是顾忌的,大儿子去了,和大儿子同时蒙难的大女儿就像是旧日里的伤疤,时时提醒着他的过错。在那些年的岁月里若不是庆宁长公主把这幼小的姑娘送到宫里去,让她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小丫头哪里还能这般与他玩笑。想到这里,齐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捧起小娘子的娇嫩的小脸,问她“你当时怕吗?”
小娘子一头撞在齐衡的脸上,齐衡吃痛地后退,刚想给她点颜色,她却一本正经起来,“怕,怎得不怕,我怕的要死。我又不知道你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也不知你脾性好不好,更不知你父母好不好相允。我在宫里的日子母亲不常来看我,只有祖母和父亲来过,回了家去这些事儿也不好问母亲,只能自己默默地受。”小娘子说着似乎又想到什么躲在齐衡怀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那时还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呢,把被子都给弄湿了。晨时燕云过来收拾问我,我还诓她说是晨起喝茶不小心洒上的,也不知她信了没有。”
“那你现在可还满意?”齐衡问的是什么,小娘子怎会不知晓,她心里得意,面上却端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顺嘴说道“马马虎虎吧。”
齐衡心里暗笑,这小娘子的惯用伎俩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她越不承认就代表她越是满意,“马马虎虎啊。”齐衡嘴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一双手不自觉地在小娘子身上游走,弄得小娘子直痒痒。小娘子啪得一下拍下齐衡不安分的手,佯装怒道“我生气了。”
看着这么灵气劲儿的小娘子,又想到这一年里小娘子层出不穷的小把戏,齐衡只恨没有早些年岁认识她,他很想看看小时候的杨徽萱是个什么模样,可玩闹,可灵动,可快乐。“你同我说说你在宫里的生活吧,我都没听你讲起过。”夜里风起,可还是燥热,齐衡从桌边拿起蒲扇轻轻煽动,为小娘子送来凉意。可小娘子却没如齐衡的意,反问起他在顾家的年少时光,追问着他们是如何读书,倒把他与顾二叔还有盛家的兄妹的事儿给翻个底朝天。当听到明兰曾把齐衡送的紫毫笔送给了墨兰和如兰时,小娘子还多嘴来了句“怪不得有次同母亲去永昌侯府,那侯府家的六娘子总是故意提什么紫毫笔,原道是此啊。”
“怎得,她可有给你难堪?”齐衡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新婚时初为新妇的小娘子跟着平宁郡主去各家拜访,应付了不少的世族宗亲。那时他还没转过劲儿来,对小娘子有些淡漠,关心不多,自然不知此事。可刚问出来他又有些后悔,怕小娘子多想。谁料小娘子根本没在意,接着他的话就答道“哪里会让她欺负了去,这种含沙射影的小伎俩我在宫里见惯了。随她如何说,我只作不知,也不在意,她独自叫嚷一阵就没了兴致。小时候祖母就同我说过这女人的心思绵小如针,若真在这上面计较,可把自己都陷进去了。”
小娘子大方,表里如一,看到这样的小娘子,齐衡与有荣焉。他刚要开口表扬,小娘子却拦住了话头“我家的事儿,祖母该都告予了你。我要嫁过来时,祖母就和我说齐家人丁简单,平宁郡主从小得宠,为人敞亮,心事不藏于心,只要顺着些没什么坏心思。又说你们家没什么娶偏房的传统,她还专门打听了你房里的两位姨娘都是摆设,让我安心嫁过来。祖母说她是没法子了,我母亲也是没法子了,可我不能再走她们的老路,再进到什么虎狼窝里。原先我倒是真不明白,可今儿见了母亲,深宅大院里的勾当早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越发觉得祖母明慧。其实祖母是个明快人,我在宫里时常听些老嬷嬷说起,她们都说祖母有大将之才,可惜却是个女儿身。在宫里时,祖母常来看我,可从不拿《女戒》那些来压我,只让我懂些规矩便可。她特意让教引嬷嬷教我些大道理,读些男儿看的书,让我把眼界放的开些,别被那些小心思给绊住手脚。”
“你祖母是对的。”齐衡给小娘子理了理鬓角的乱发,“她都同我说了,我只恨没早认识你,没早点去保护你。”
可能是说了多了些,齐衡语气里的酸涩被小娘子听出来了。夜里蝉鸣阵阵,屋外传来燕云和乳母同唱小调的歌声。在院里的一侧,她的儿子正甜甜地睡着,而在屋里她的夫君正为她扇扇纳凉,这样的美好她又怎么忍心把它破坏,遂调皮地说道“我在宫里可好着呢,这宫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哪里又用着你保护了。不过想想我那时在宫里和九公主、十公主、小郡王他们没心没肺地玩在一处,你那时候都春心萌动,知道要送心爱的姑娘小玩意儿了。你可真是七巧玲珑心啊。”说完小娘子轻捶了齐衡胸膛。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让齐衡正色起来,他一本正经地深情握住小娘子不安分的纤纤玉手,“我真的很感谢你,从小到大,我都没吃过什么苦,唯一有的苦涩便是我想要向前冲,可却没人同我站在一道。我冲在前头回头望时却发现从来都是我一人踽踽独行。那日生产,你抓着我的手,一面痉挛一面还要硬撑着来替儿子受着,那时我便发现我不是一个人了,我这一路上有一人和我并肩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同你说什么?”
小娘子低头想了一会儿,那日生产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生产凶险,她也是为了齐衡和齐家好,拼了命了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嘴里逞强说着,可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没有齐衡陪着,她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想着想着,她抬起头脉脉含情地看着眼前的丈夫,烛光里的齐衡文质彬彬,儒雅温厚。“我同你一起。”小娘子与齐衡异口同声地说道。
炎炎夏日,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万紫千红,五光十色,世间万物都显露出最美好的本相,可这些林林种种终究抵不过一句“我同你一起”,想必这才是世间最美好的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