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牖外沉沉黄云席卷,寒雪簌簌,天界尚且如此,人界又往何处寻得生机?玄鸟元君为榻上两个婴孩掖好被角,踏出殿外。苑中立着一杳渺云雾人影,一步步,他向前来,微笑颔首:“芩儿,别来无恙。”
玄鸟元君指尖凝出灵光,整座寝殿既为结界密布。末了,方盈盈下拜:“臣妾见过帝君。”
钟山帝君无视妻子如临大敌神色,缓声道:“本座并无怪责苓儿窥探天机,罔顾诸神密令,擅改臣子命数,此些,不足道哉。苓儿安好,方为本座所求。”
玄鸟元君冷笑:“泰阿如今尚在越地,亦不知帝君忧心否?”
“小小一隅,全都涌到该处扰攘,放弃清幽修行,何故?”
“于睥睨光阴几至永恒的诸神言,六界生灵只是区区朝菌与蟪蛄,不知晦朔,不明春秋。偃师欲凭一己之力,妄图推翻诸神权柄,犹如一抹微尘对抗巨石,可悲可叹。天帝识其真心不予阻止,放任新物种更迭蜕化,可谓愚者,他二人自此罪责难逃。但帝君,因何越地这样僻壤仍得寰宇牵挂民心倾向?”玄鸟元君漠然,“上清天高高在上,自负独得灵气智慧,视彼类蝼蚁卑贱,从不曾关怀足下这片土地兴盛衰亡,如今蜗角连横,勿怪要被子民孤立遗弃。”
钟山帝君摇头太息:“苓儿久在下界行走,垂怜生灵,情有可原。但需知诸神各有要务,何来时日精力关顾渺小星尘安危与否。下界生灵纵使追云逐日,也未可达上清天神慧。无知即无欲,无欲亦无忧。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今日得一口饱饭已经知足,最要紧有瓦遮头,大被而眠。此为下界命数福祉,他们的兴盛衰亡不过自相残杀,朝生暮死梦一场,何值俯身喟叹?”
如愚公移山,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所以,天帝与偃人所做,在诸神看来,不过枉然。以一隅之危,撼动征服天意,有可能吗?小小菌丝,一枚萤光,如何与冥灵不死者抗衡?“帝君可曾想过,泰阿贵为储君,却为何誓不肯回上清天,甘心屈为天帝臣子?”
这一句,终叫钟山帝君阴沉了面色。“小小虫妖魅惑无方,若非本座珍视于他,又岂容他如此放肆?”
玄鸟元君笑,却也沉声:“魅惑了泰阿的,非为小妖,乃天帝矣。当年天帝为族人甘受重刑,自得泰阿崇敬,彼时,天帝大婚,我们母子奉帝君令下界恭贺,小儿目睹天帝殿前傲然无惧直抒太微万万年罪行,为其峥嵘坦荡豪气折服。他与我说,愿父帝可似夜神如霜皎月,清刚茂质,立天地心,为生民命,开万世太平。所幸,这数千年于帝君处不可得,泰阿并未或缺。”
半饷,钟山帝君竟无言以对。良久,良久,他仅得一语:“你......从未与我说过。”
“正如帝君所言,各有所司,各有所役。我母子深明帝君重任,不愿为难于您,亦请帝君莫要为难吾等。”玄鸟元君去至他面前,“天帝天后有恩我们母子,今日,天后将稚子交托我手,帝君若一意孤行,妾身性命不值一提,来日,便莫要怪他们夫妇于上清天掀起浩劫。届时,六界重整,诸神被边缘化,生灵不再奉上清天为尊,此变数与冲击,非诸神不可测,求仁得仁,于诸神何益?”
至此,钟山帝君望向她身后紧闭的宫门:“天帝得此二子,如虎添翼,本座今日放过他们,来日凭何掣肘六界?”
“若诸神不视棋子为棋子,可平等对待他们,抑或,浩瀚寰宇,将心比心,布施福祉,让底层子民得以喘息,予他们尊严生机,护得他们安然。发奋自主尚且来不及,谁愿与谁勾心斗角,耗费有限光阴?”
不得不承认,下界生灵寿数短暂,智慧却逐日见长。微尘推动巨石,也许肉眼难见,也许在当下难以振奋人心,可在千万年后回顾这一刹,却堪为惊心动魄的惊人之举。六界石函虽渺小,到底环环相扣,生息相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抑杀屠戮了又如何,他们会比前一任更茁壮,创立新的传奇,成为新的榜样,此为大势所趋,更如劲风过境,弱草不能力抵。
闻知天后驾临越地时,众人尚为常羲这一支钻研新物种祖语大有进展振奋。常羲等人将上古语系乃至世界语系源流关系进行比照,归纳语音对映规则,推演重构新物种祖语演变。世上最难学的语系,据说是汉语。汉语中,又独汉藏语系中的越语。“所有语系,都源自古语阴阳分化所得。我们试着先将范围缩小至越语方言,请教过许多土地,了解越地民俗,知越语古先民为避战自中原迁徙至百越,又因与妖界交流频繁,借用了妖族许多外来词,慢慢创出自己的语言词汇。新物种虽演化出自己语系,到底留有根源。这些言语发音复杂奇特,声情并茂。你们听听这一句......”音频中传出似鸟雀啼鸣声调:“刣掉伊戳朵喜个角毕对掰夸内架调。”常羲叹:“很好听,是不是?像唱歌一样轻盈悦耳。人界语音分歧虽大,声母韵母却大致相同。但汉语不过四声调,这短短一句已有八个声调。我们逐字比对,又密切留意它们举止,这一句,‘它们’说的是,杀了他装在箱中慢慢吃掉。”
那视频中,观者无不掩唇蹙眉。菌丝本就可无性繁殖,更担负着六界中万千生灵死后吸收分解“清道夫”的重任。附身腐肉之上,慢慢融化腐蚀,菌丝在肉身下深植,于皮表层层繁衍,最后,与寄主共生。臣子中有人见得尸身上密布朵朵菌菇,不能自己,拔身飞奔出帐作呕。
这时,便也闻得有人在外低语:“这是怎么了?”
席间诸人诧然,常羲已一跃而起,振臂奔出去:“母后!是母后来了!”
迎出去,只见常羲将来人紧紧拥住,迭声唤:“母后!真的是你!你来了就好了,父帝说你生下两个弟弟,是真的么?他们如何了?可爱么?调皮么?”
周坤逸笑着,轻声道:“你父帝说你与泰阿会回天庭,我和玄鸟元君左等右等不见你们,料得你们玩性一起便不想回转,没办法,我只好放下弟弟们亲身前来。”如此说着,她面色骤沉,喝:“泰阿,过来!”
泰阿自知不是,趋近了。周坤逸还未开口,常羲反身将泰阿环住,娇声使性:“母后,我知您要说什么。您可是有了两个弟弟,不爱我了?”
周坤逸好气又好笑,无奈,只得作罢,忍不住,嗔:“你有了泰阿,哪里还记得旁人?”
一对小情人相视而笑,眼中再无别个。周坤逸看着他们,一抬头,望见不远处一双深邃无垠眼眸,心下潸然,眸光微转,问:“我师父呢?”
常羲一怔,即刻回首:“母后。”
泰阿道:“前方左边第三个帐篷。”
周坤逸道了声谢,转身即走。身后有人探手与她十指紧扣:“我与你同去。”头也未回,她轻轻挣脱,至门前,屈膝跪下,唤:“师父,觅儿回来了。”
半刻,无人作声。周坤逸便只跪着。追随她同来的妖界四族臣子们二话不说,匍匐于地。常羲却不顾礼数,揭了帐子入内,只听她轻声言语:“师尊爷爷,母后来与您认错了。您再如何气,请看在徒孙们份上,原宥她可好?母后初愈,既赶来请罪,也不知她身子可还抵得。羲儿且代母后给您叩首,来日,将弟弟们也带来,教他们向您斟茶磕头,可好?”
恩怨交集啊!终得一句:“进来罢。”
一双手臂要将她托起,周坤逸哪里肯,膝行入内,一步一叩首。山野沙石遍布,磨破她衣帛肌肤,待去至偃人足下,已血渍斑驳。只听她哽咽,口中翻来覆去,仅得一句:“师父,觅儿回来了。”
“你看越地这样变故,不过占人界新闻版块一小角,六百多条性命,连署名也无。”一副小小电屏递到她面前,见得一段文字“截至8月12日16时,越地疾控中心发布紧急通知,太安县累计685名医护病患失去联系,有关部门正积极调查处置”。“逝者如云烟,惟生者可贵。逸儿,师父授你学识本领,乃命你迎难而上,向前展望。你既悔过,自然明白该如何精进,去,珍惜时日,做你该做之事,莫丢为师颜面。”
那样沉重往事,压在她心头数千年如崇山峻岭,怎能忽然一朝轻描淡写抹去,宽恕了她。眼前这双脚不过只是碳纤维复合材料所制,他愿意原谅她,她却不能原谅自己。犹记当年偃师所示,心死了,自然就回来了。将额角轻轻靠在他膝头,她道:“师父,我想兔儿狐儿,明日,您带我去寻它们,养在屋里,让它们日日陪着我,好吗?”
那时,他会答她:“它们要夜里才出来,你早些歇息,今夜月明,视野甚好,师父定叫你如愿。”但当下,惟剩隐隐轻叹。兔儿与狐儿早不知去处,数千年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如何回头?
可时日紧迫,瞬息万变,哪有空闲哀伤悲戚。帐外人声扰攘,臣子们扬声齐唤:“陛下,臣等有要事待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