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王伯当说：“如今我陪叔宝兄往长安去看看灯，怎么样？”秦琼说：“小弟也有此意，同往甚好。”齐国远、李如珪二人也齐声说：“秦兄和伯当兄同行，小弟们愿随鞭镫。”秦琼却不敢应允，心中暗想：“王伯当偶在绿林中走动，却是个斯文人，进长安还可。这两个却是个草莽之人，而且又是响马盗贼出身，进了京师长安恐怕泄露，如何处置？你看那齐国远这副嘴脸，倘若同到长安，必然要惹出事来，决然波及于我。如今要回说去不得，这却又使不得。”想了一回，只得用粉饰之言搪塞道：“二位贤弟还是不要去为好，伯当兄也不是爱功名富贵的人，因此弃了前程，游于四海。我看你二人志向不凡，适才相遇，齐贤弟那等刀法，井井有条，行行有款，我秦琼尽平生技俩，还拦挡不住。蒙邀我山寨来，你看，创立的关隘城池、房屋殿宇，规矩森严，仓禀富足，人丁壮健。隋朝将乱之秋，举少华之众，可得隋家疆土；事若不果，退居此山，足以养老。倘若与我同到长安看灯，不过戏儿的小事。此去要一月方回，蛇无头而不行，众人散去。二位归来将何为根本？那时岂不归罪于我？所以不去为好。”
齐国远原以秦琼为说的是诚实之语，便也迟疑不言语了。李如珪却大笑道：“秦兄小觑我等，难道我们自幼习武艺时，即就要落草为寇不成！只为粗鄙不能习文，只得习武。岂不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恨奸臣当道，我们没奈何哨聚山林，待时而动。兄明明说我们在此山打家劫舍，养成野性，去京城观看元宵灯节，恐怕不遵约束，反而惹出事来，恐及连累兄长，不领我二人去是真心了。倘若说怕小弟们后无归着，是小觑我二人了，是要把绿林做终身的了。”
这一篇话，把秦琼说得透心凉，却又不好认做薄情，只得又说道：“二位贤弟，如此的话，便一同去吧。”齐国远分付喽罗收拾战马，背负包裹行囊，多带些银两，选二十名壮健的喽罗同去。其余不许擅自下山，小心看守山寨。叔宝也分付两名健步不可泄露，二人答应。三更时分，四骑、两乘牲口、二十名健卒，离了少华山，取路奔向陕西。
正是残冬之际，那一日，离京师长安只有六十里地，夕阳时候，先是王伯当、李如珪做一伙，连辔而行。远远望见一座旧寺，新修大雄宝殿，屋脊上现着一座镏金瓶，被夕阳照射，金光熠目。王伯当在马上说：“李贤弟，可见世事有成有败。当年我进长安时候，这座寺已颓败，今番却不知何人发心，修得这等齐整。”李如珪说：“如今我们已到山门口，却歇歇脚力，进去看看，就晓得是何人修的。”那齐国远却与秦琼同行。秦琼自下少华山，再不敢离了齐国远、李如珪二人，官道上行商过客最多，恐怕他们二人放一响箭，吓下人的行李。心中暗自思想：“这两个人来到京城，只住三四日便好，倘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桩大祸。今日十二月十五日，还有一个整月，倒不如在前边修造的这个寺内，问长老借间僧房，权住几日，到元宵灯节边进城，三五日时光好拘管。”秦琼思筹已定，又不好明言，只得把马夹一夹，对齐国远、李如珪二人说：“二位贤弟，今年长安城内的下处贵得紧，便怎么处？”齐国远笑道：“秦大哥不像个大丈夫，下处贵，只消多用几两银子罢了，也拿在口里说？”
秦琼说：“贤弟，有银子却没用处。”二人都笑道：“秦大哥，怎么有银子没用处呢？”秦琼说：“长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数的，每年房价，行商过客往常捱挤不开，今年却多我们这辈朋友。我一个带几个健步，会见列位，就是二三个人，还有许多伴当；难道我有朋友，天下的差官却没有？这些朋友高兴到长安看灯的也不知多多少少。人多屋少，挤在一块受许多拘束，甚不爽快，岂不是有银子没处用？”他二人养成了野性，怕拘束，回道：“这样便怎么好？”秦琼说：“我的意思，要在前边新修的寺里借间书房权住。你看这荒郊旷野，走马射箭，舞剑抡枪，岂不快活？住过今年，到灯节边，我便进城送礼，列位就去看灯。”王伯当因他们二人有些碍眼，也就极力的撺掇。
说话之间，早到山门首。秦琼他们下了马，命手下看了行囊马匹，四人整衣，一齐入寺。进了二山门，过韦驮殿，有一进深甬道。远远望将上去，四角还不曾修好，佛殿的屋脊便盖画了。屋檐前还未曾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修建葺檐口。架下边设公座一张，公座上撑一把深檐的黄罗伞，伞下公座上坐一位紫衣少年，旁站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规矩。月台上竖两个虎头火焰硬牌，用朱笔标点，还有刑具排列。这官儿不知何人。那王伯当眼空四海，旁若无人，他哪里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那齐国远、李如珪经常哨聚山林，青天白日的放火杀人，天不怕，地不怕，哪里还怕什么做官的。却不像秦叔宝那样委身于公门，知高识低，赶到甬道中间，将四个好友拦住道：“贤弟，不要上去，那黄伞下坐的少年，却就是施主修寺的官家。”齐国远拍掌道：“施主便罢了，怎么就不走了吗？”
秦琼说：“不是那林下乡宦，黄伞打得，却用不得那两面硬牌；他用的这是两面虎头牌，就是现在担任的官职了。我们四个人走了上去，还是与他，不见礼的为好？不然会刚则取祸，柔则受辱，还是不如避他为好？”王伯当说：“有理。我们与他荣厚无干，只往后边去与长老借住便了。”
兄弟四个人齐步走下东丹墀下，走到小甬道，至大雄宝殿东边，见许多泥水木作在那里刮瓦磨砖。秦琼叫声说：“你们走过来。”众人都近前说：“老爷叫小的们不知有何吩咐？”秦琼问道：“问你们一声，这坐寺院是何人修理得这般齐整呢？”匠人回答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千岁修盖的。”秦琼说：“我听说他辞官养病还乡，如今又听说他留守太原，怎么又到此间来干此功德？”一人道：“李千岁因仁寿元年七月十五日奉旨驰驿还乡，晚间在此寺权住，窦夫人分娩了第弟四位公子李元霸在此处出生，李千岁怕秽污了佛像，发心布施万金，重新修建这大殿。上坐的紫袍少年官人，就是他的郡马，姓柴名绍，字嗣昌。”秦琼心里十分明白。
他们四人走进了东角门，遇见的便是方丈主持。又见东边新建虎头门楼，悬朱红匾，大书“报德祠”三个金字。王伯当说：“我们且进去看看报什么德？”四个人走进里边，乃小小三间殿宇，居中一座神龛。龛内座上有三尺高，神龛直尽天花板，有丈余，里边站着一尊神像，却是立身。头上戴着一顶荷叶檐彩青色的范阳毡笠，身上穿着一件皂布海青箭衣，外衣罩着黄罩甲，熟皮挺带，左右挂牙牌解手刀，下身穿着黄鹿皮靴。面前一个长生牌位，上写楷书金字六个，乃“恩公琼五生位”。旁边又有几个细字写道：“信官李渊沐手奉祀。”秦琼一见，暗暗点头。不知为何？只因那去年秦琼在临潼山打败了一班响马，救了李渊，唐公要问秦琼的姓名，秦琼唯恐有是非，不敢通名真实姓名，便上马急忙奔走。唐公赶十余里，秦琼只得通名”秦琼“二字，摇头伸手叫他不要赶。唐公只听得“琼”字，见他伸手，见五根手指，所以错认“五”字，故而误书在此。秦琼心里想道：“我那年在潞州颠沛穷困潦倒，十分狼狈，原来是李千岁折罚得我如此。我是个布衣之人，怎么当得起国家勋爵塑位，焚香纪念于我呢！”
秦琼肚中暗想，那三个却在用心看那生像儿。齐国远连这六个字都不认得，便问道：“伯当兄，这神道可是韦驮吗？”王伯当笑道：“刚才进二山门，里面朱红龛内，熏金兜鍪，穿金锁甲，捧降魔杵，那便是韦驮。因有六度万行，方得与佛齐肩。这个生像，其人还在。李渊乃是唐公的尊讳，唐公必定受过这人的恩惠，故建这个报德生祠。”齐国远、李如珪二人听说其人还在，都惊诧起来，看看这个像，又瞧瞧秦琼的脸。那个神龛左右却塑着两个从人，一个牵一匹黄骠马，一个捧着两根金装锏。王伯当走近秦琼，附耳低言说：“去年秦兄出潞州，是这样打扮吗？”秦琼点了点头说：“贤弟，正是。这就是我的形像了。”王伯当说：“怎么你的形像却在此处？”
于是，秦琼遂将救唐公的事情一一说了。不想柴绍见他们四个人进来，器宇轩昂，立即着人跟随，看作何勾当。秦琼所言之事，正被家丁听见，急忙报与柴绍说：“这四位里边，有一位是老千岁的恩人在内。”柴绍听了，整衣下阶，入东角门，径进往生祠来看。打拱道：“哪位是岳父的救命恩人呢？”四点人答礼，王伯当说：“这位秦兄便是老千岁的故人，此人姓秦名琼，当时千岁仓卒之间错记琼五。倘如若不信，双锏、马匹现在山门外面。”嗣昌道：“四位杰士料无相欺之理，请至方丈中献茶。”各通姓名。柴绍立即差人到太原府中通报唐公，把四人留在寺内安住，十分款待，每日供给，无物不备，柴绍陪伴盘桓。
且说，又到了每逢正月十五日的元宵灯节。自十四日，秦琼来到京城公干，柴绍也要同往，对秦琼说：“小弟也陪兄等同行进城，看看京城的花灯，等兄完了公干，再来候家岳的回书便了。”柴绍只带四个家丁，共有三十一人，离了寺中，到长安城门外，歇宿在陶家店内。秦琼说：“有事相烦店主。”陶店主说：“不知因何事分付？”秦琼说：“我奉命前往京城公干，那长安街道日间好认，如今我不等天明要进明德门，宝店中定有识路的尊使，借一位引引路儿，自当厚谢。”主人便指着一个收拾家伙的道：“这个就是舍下的老仆，名叫陶容，不要说路熟，连那称呼都是明白的。陶容过来！这位是山东秦爷，要进明德门，往越公杨爷府中送礼，你可引路，好生伏侍秦爷。”陶容应声说：“老仆还有一个兄弟陶化，他又在行，我叫他帮拿礼物可好吗？”秦琼说：“如此甚好。”自己到房中取两串钱，赏了陶容、陶化，却就取礼单物件，分作四个绒包与两名健步陶容、陶化，乘众人睡后，不与他们说知，即将进入明德门来。
话说，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南北朝时，又被东西二魏分据，经过长期战乱被毁。后来到隋文帝统一天下，经过长期修建和经营，四海殷繁。长安城有十门，隋朝时定名：东面通化、春明、延兴三门；南面启夏、明德、安化三门；西面延平、金花、开远三门；北面光化一门。六街三市，舞榭歌楼，好不繁华。当日长安十门三更天就开了。全都因天下进礼的官员在城外的多，越公三更天就发了兵符，大开城门，放那各处地方进礼官员，都到巡视京城各营官道总录，一个个报单递到越公府中那巡官是何人？正是兵部尚书宇文化及的长子，名叫宇文成都，用一根镏金镋，万夫难敌，乃隋朝英雄榜第二条好汉。只因李元霸还未出生，故算他为第一条好汉，后来李元霸一出生，他才上第二个英雄榜了。
每年的元宵灯节，文武官员全五鼓进朝上贺表。今年奉了大隋天子的旨意，提早一个更次，四更朝贺隋文帝，到了五更十分，文武官员们纷纷与越公杨素祝寿，这杨素却也尊荣得紧，这时驾坐银安宝殿，戴七宝如意冠，披暗龙银裘褐，执玉如意，后列珠翠，群妾如锦屏一般围绕，原来是隋文帝赐给杨素为晚年之乐，称金钗十二品。左首执班的那员女官，是江南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曾配驸马徐德言，后因国破家亡，夫妻分别时曾将宝镜一面分为两半，各怀一半，为他日相见之验。
杨素见她不是全身，问她红铅落于何人之手，此妇哭拜于地下，取怀中半面宝镜诉告前情。杨素着军士将半面宝镜货于市，巧遇徐德言，收于门下为幕宾，夫妻再合，破镜重圆。右首那领班女官，就是红拂女张美人，不惟她修眉曼脸，颜色过人，还有侠气沉心，仍潜伏在越公王府作卧底。
且说，在越公王府中却有个能人，他名叫李靖，字药师，人称神机妙算赛孔明的李药师。乃是陕西京兆三原人氏，他是林澹然门下第一个徒弟，善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能知过去未来，现为越公王府中的主簿。此日京堂文武官员，一品、二品、三品者，进越公府登堂拜寿，杨素优礼相待，承奉献茶一杯。以下四品、五品大夫郎官，就不上堂，只在滴水檐前，直至丹墀下总拜。天下藩镇官员差遣赍礼官将，有许多难为人处：凡赍礼官员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将彼处土产礼物相送，稍不如意，便有许多驻守在京城官兵接受盘查。
那越公杨素凡一应书札，都假手于李靖，所以这回书就不难了。况里面图书是张美人掌管，美人有意于李靖，故一请就有。李靖就回后堂，不多时，回书回文都有了，俱付与秦琼。天色已明，临行叮嘱道：“秦兄，我有一言特此相告。切不可入京城来看灯！”秦琼作别回身，遂不听忠告，李靖又叫转来道：“秦兄，我看你心中不快，难免惹得祸上身。也罢，我与你一个包儿，放在身边，倘若遇急难临危之际，打开包儿，往上一撒，连叫一声“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时便好脱身了。”秦琼接包藏好，作谢而去。李靖也就是那日晚间，趁大乱与张美人窃兵符出长安城去了。后来二人都成为唐太宗辅助功臣。
且说，秦琼得了回书，陶容引路，出光化门到下处，却有八里路远近，且走且心里想道：“别人的一番好意，不好推托，也只好收下了。”这正是； 神机妙算如孙膑，未卜先知似孔明。不知秦琼该如何观灯？且看下回分解！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