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程咬金骑了板凳,使起这柄斧头来,震得一片声响。尤俊达在内惊醒,不知外边什么响,连忙起来,走至厅后门缝内一张,只见月光照人,如同白昼一般。那个程咬金却在哪里使这柄宣花斧,甚是奇妙,比日间再教不会的时节大不相同。心中十分希罕,便走将出来,大叫道:“妙啊!”这一声竟冲破了咬金后边的路数,就不会了,只学得了三十六路斧头。就是这三十六路斧头,也了不得,十分厉害。后来不知击走了多少好汉。
当下尤俊达说道:“知节兄原来有如此好本领,为何日间假推不会?”程咬金听说,就要装体面,说起捣鬼的大话来了,呵呵大笑道:“我方才日里边是骗着你,难道我这样一个人,这几路斧头还不会使么?”尤俊达说:“原来如此。知节兄既然明白,连这下面几路斧头索性一发使完了与我看看。”程咬金说:“你想要看我使出这几路仙斧来,好偷学我的。这也容易,你且去牵出那匹铁脚枣骝马来,待我试一试看。”
尤俊达吩咐了家丁到后槽备了鞍鞒,牵将出来。程咬金抬眼一看,果然是匹宝驹,自头至尾足有一丈,背高八尺,四足如墨,满身毛片兼花。那匹马却也怪,见了程咬金,犹如遇了故主一般,摆尾摇头,大声嘶吼欢腾。程咬金大喜道:“且把它牵过一边,拿过来的酒给吃了,等天明了,骑它演这几路斧头便了。”家丁摆了酒肴,二人吃到天色微明。程咬金起身牵马出庄,翻身上马,加上两鞭,那马赤哩哩一声嘶吼,四足蹬开,望前就跑,犹如云雾一般,十分迅速。耳内只闻风吼之声,顷刻之间竞跑了上数十余里,到了一座土山边立住不走。只见程咬金定睛看时,只见山面前一座石碑,碑刻三个大字:“老人山“。程咬金哪里认得出?单单认得一个“人”字,心中想道:“不知是什么人?”
且说,那程咬金正犹豫之时,只见乱草中“簌”的一声响,却跑出来一只兔来,向马前一扑,回身便走。程咬金大怒,拍马赶来,那兔儿转过了几个山湾,向一个石壁内趱了进去。咬金便跳下马来,上前一看,原来,石壁上有一个大洞,程咬金急忙伸手向洞中一摸。摸进去,却摸着了一件东西,扯出来一看,却是一个黄包袱。打开一看,却是一顶镔铁盔,一副铁叶黄花甲。心中奇异,又急忙将铁盔向头上一戴,正好;又把这身甲来向身上一披,也正好合式。
程咬金大喜,翻身上马,一直奔回到庄上,下马入厅,细言其事。俊达大喜,说道:“事已停当,明日就要动身,今日与你结为兄弟,日后无忧无虑。”程咬金说:“说得有理!”吩咐快摆了香案,二人结为生死之交。程咬金小两岁,拜尤俊达为大哥,大设酒筵,直饮到晚,各自睡了。次日起来,尤俊达请太太出来,拜为伯母,程咬金请尤俊达妻子出来,拜其为嫂嫂。拜毕,各自说了些闲话,于是入内歇息去了。
吃过了饭,程咬金说道:“好动身了。”尤俊达道:“尚早哩!且到晚上动身。”程咬金说:“咦!这句话倒有些奇哩,又不去做什么强盗,日里不走,要到晚上动身?”程咬金只管问道:“不知兄长都是为何?”那尤俊达回答道:“你有所不知,只因为当今盗贼如此甚多,我卖的又是珠宝,日内出门,岂不露人耳目,故此到晚方可出门。”程咬金说:“原来如此,那就是晚上动身罢。”
到了夜晚,二人吃过了酒饭,尤俊达吩咐了家丁,把六乘车子上下盖好,叫声:“兄弟,快些披挂端正,好上马走路。”程咬金说:“咦!这句话又来得奇哩,又不去打仗上阵,为何要披挂起来?”尤俊达说道:“兄弟,你又不在行了,黑夜行路,常防盗贼,自然要披挂了去。”程咬金说:“也罢,就披挂了去。”二人披挂端正,上了马,押着车子,从后门而去,竟往东北路而来。
这时走了半个更次,来到一个去处,地名长叶林。远远的只见号灯有数百来盏,又有百十余人,都执兵器,齐跪在地,大声道:“大小喽罗迎接大王爷。”程咬金大叫道:“不好了,响马来了!”尤俊达连忙说道:“不瞒兄弟说,这班不是响马,他们都是我手下的人。愚兄向来在这个所在行劫,近来许久不做,如今空闲不过,特领兄弟来做伙计,倘若能取得一宗大财物,我和你一世受用。”程咬金听说,把舌头一伸,说:“不好了,上了你的当了。我方才原说道,做生意日里出去,不该应夜里出门,你有这许多噜噜苏苏,原来是做强盗。那强盗可是做得的么?”尤俊达说:“兄弟,不妨,你是头一遭,就做出事来,也是初犯,罪是免的。”程咬金说:“啊唷,原来做强盗头一次不妨碍?”尤俊达说:“不妨碍。”程咬金说:“也罢了,就做他娘一遭便了。”
尤俊达大喜,带了两个喽罗,一齐上山。那山上原有厅堂舍宇,一应房屋俱备。二人入厅坐下,众喽罗参见已毕,分列两边。尤俊达叫一声:“兄弟,你是讨帐呢,还是观风呢?”程咬金想道:“讨帐一定是杀人劫财,观风一定是坐着观看。”那尤俊达算计定了,便说道:“我去观风罢。”尤俊达道:“既是如此,还是多带人去行劫?”程咬金说:“那我是观风了,为何叫我去行劫?”尤俊达笑道:“原来兄弟此道行中的哑谜多不晓得。大凡强盗见礼,叫剪拂;见了客商,叫观风。来得少,叫小风;来得多,叫大风。若是杀不过,叫做风紧,好来接应。讨帐是定守山寨,问劫得多少。这行中哑谜,兄弟不可不知。”程咬金说:“原来如此,我就去观风,只是人多易翻船,只着一人引路便了。”尤俊达大喜,便着一个人去引路下山。此一去管叫:“ 山东地面刀兵起,历城小邑大遭殃。”
当下程咬金提斧上马,带了一个喽罗下山,往东路口等了半夜,心中想道:“不要说大风,就是小风也没有一个。”十分焦躁。看看天色微明,小喽罗道:“这时没有就再没有的了。程大王,上山去罢。”程咬金喝斥道:“放你娘的狗屁,凡事要个顺溜,第一次难道空手回去不成?东边没有,待我到西边去看。”小喽罗不敢言语,只得引到西路。方到得西边,只见远远的旗幡招飏,剑戟光明,旗上大书”靠山王皇杠“。一枝人马,滔滔而来。
原来,这镇守登州靖海大元帅靠山王,乃当今隋炀帝嫡亲叔祖,隋文帝的叔父,与先祖杨忠是同胞兄弟,名叫杨林,字虎臣,大隋唐英雄榜排名为第八条好汉。只因未逢敌手,自称天下无敌。他这一日升帐,文武参见已毕,分立两旁。杨林口出大言说:“本王这两条囚龙棒,打遍天下无敌手,并无一将能与本王大战了三个回合。今众将俱在此,乃本王的心腹,如有人出马,在本王的马前战上三个回合,就算为好汉。”诸将听言,并无人接应。
忽然,总管队里闪出一员老将,姓曹名延平,年七十多岁,善于使用双枪,官拜登州总兵。白面银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立于帐下。杨林一看大喜,说道:“曹总兵,你敢与本王大战上三回合吗?”曹延平说:“回禀千岁爷在上,小将不敢与千岁爷战,意欲学习千岁爷的武艺,愿求千岁爷指教末将一二。”杨林听了,便说:“既是如此,你去披挂停当,本王来也。”
杨林出帐上马,手执囚龙棒,说:“你来,你来。”曹延平便也披甲上马,手使双枪,在马上欠身道:“千岁爷,请恕末将放肆之罪了。”杨林道:“不过本王有言在前,不会罪于你的。”拍马上前,照着曹延平就是一棒。曹延平把枪一架,棒枪并举,大战了有五六个回合。曹延平这杆双枪好不厉害,真是神出鬼没,使开了双枪,这枪只在左胁下、右胁不离心窝之边,左插花,右插花,双龙入海,单凤朝阳,华云盖项,枯树盘根。杨林虽然本事再高强,被他双枪杀得乱了得眼花缭乱,只见那枪,就如两条双龙,嗖嗖的响。杨林叫了一声言道:“曹将军,本王承让你了。”说罢,架开枪,回马就走。曹延平也不追赶,带马回营。杨林也回马,升帐说:“曹将军,你年纪虽老,枪法甚妙,本王还要升你的官职,继续为朝廷效力。”曹延平谢了出营。自此,杨林怀恨在心,后来寻事将曹延平打了三十,削职为民。
当日杨林奉了炀帝密旨在登州一带搜刮了五十万两饷银皇杠银作为兴建东都 – 显仁宫的费用,准备押回长安秘密安置。这时,杨林又派遣大太保卢方、二太保薛亮,解五十万皇杠饷银,龙衣数百件,向京城长安进贡。路经长叶林,程咬金一见,叫声:“妙啊,大风来了!”小喽罗连忙说道:“程大王,这是登州千岁爷的饷银,动不得的。”程咬金喝斥道:“放屁,什么千岁爷不千岁爷的,等了一夜,等得一个风来,难道放了去不成?”拍动铁脚枣骝驹,双手抡斧,大叫道:“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来!”小校一见,忙入军中报道:“前面有响马断路。”卢方闻报,叫声:“奇怪,难道有那样大胆的响马,白日敢出来劫圣上的皇杠?待我去拿来。”上前大喝一声,说:“何方盗贼,岂不闻登州靠山王的厉害,怎敢在此断路?”程咬金并不回言,把大斧一举,”当“的一斧盖下来。卢方举手中枪往上一架,”当“的一声响,把枪折为两段,叫声:“啊呀!”回马便走。薛亮忙拍马来迎,程咬金顺手一斧,正中他的刀口,”当“的一声,震得双手流血,抛了刀,回马而走。众兵校见主将败了,一声喊,弃了银桶,四散而走。程咬金放马来赶,二人叫声:“强盗,银子你拿了去罢了,苦苦赶我们怎的?”程咬金喝斥道:“你这两个没用的狗头,休认我是无名的强盗,我们实是有名目的,我叫程咬金,伙计是尤俊达,今日权寄下你两个的狗头,过日可再送些来。”说罢,方才回马转来。那卢方、薛亮惊慌之际,却记错了名姓,只记着阵达、尤金,连夜奔回登州去了。
且说,程咬金回马一看,只见满地俱是银桶,叫声:“罢了,原来他是贩木头的。”跳下来,一斧把桶砍开,滚出了大金元宝来。”咦!好大锭头。”拿两个捧了,只见尤俊达远远的来了,连忙揣入怀内。尤俊达一到,立即吩咐众喽罗将桶劈开,把元宝装在那六乘车子内,上下盖好,回至山上。过了一日,到晚一更时分,放火烧了山寨,收拾回庄。从后门而入,花园中掘了一个大地穴,将五十万皇杠响银,尽行埋了。到次日,请了二十四员和尚,挂榜开经,四十九日梁王忏。劫皇杠这日,却是六月二十二日,他榜文却开二十一日起忏。将程咬金藏在内房,一步也不让他走出来。
且说,登州靠山王杨林,这一日升帐,正在理事,忽然报大太保、二太保在辕门候令。杨林大吃一惊道:“为何回来得这般快?”吩咐着他进来。二人来至银安殿上,俯伏阶前,叫道:“父王,不好了!向圣上秘密筹资的皇杠饷银被饷马劫走了。”杨林喝斥道:“怎么说?”二人一齐叫声:“父王,儿臣罪该万死,失去皇杠饷银。”杨林这番话听得分明,不觉颏下银须根根倒竖,两眼突出,大喝一声:“好一个畜啊生,怎么敢失去了皇杠?来人啊,给我拿去斩了。”两旁军校一声答应,将二人绑下。二人哀叫道:“父王阿,实是响马厉害无比,他还通名道姓哩。”杨林喝斥道:“强盗叫什么名字?”二人便道:“那强盗一个叫陈达,一个叫尤金。”杨林听说,心中想一想道:“畜生,我再问你,失去皇杠,却在何处地方?”二人道:“是山东历城县地方,地名长叶林。”杨林说:“既有地方名姓,这响马就该拿了。”吩咐两边军校将二人松了绑,死罪饶了,活罪难免,喝令拿下去打,把二人捆打了四十棍。一面发了令旗、令箭,派遣官差直奔往山东,限一百日之内,要拿长叶林劫走皇杠的响马陈达、尤金。百日之内如拿不着,府县官员全都要发配到岭南充军,一应行台节制武职尽行革职发落。
这令一出,吓得济南大小文武、一众官员心碎胆裂。济南知府盛天期,行文到历城县,县官徐有德即刻升堂,叫来的马快捕头樊虎、捕快连明,当堂吩咐道:“不知何处响马,于六月二十二日,在长叶林地方劫去登州老大王饷银一十六万,临行又通了两个名姓。如今老大王行文下来,限百日之内,要这陈达、尤金两名响马。如若百日之内没有,府县官员俱发岭南充军;合省文武官员俱要吊问。自古道:上不紧则下慢。本县今限你一个月之内,要这两名响马,每逢三六九听比。倘若拿得来,重重有赏;如若拿不来,休怪本县。”二人领了牌,出了衙门,各带公人四下寻找踪觅迹,但无任何进展。到了日期,二人重打三十板。
徐有德喝斥道:“如若下卯没有捉拿到响马,每人重打四十板。”二人出来,会齐众公人商量道:“这两个响马,一定是过路的强盗打劫,自去他州受用,叫我们却到哪里去拿他?况且强盗再没有个肯通姓名的,这两个名姓,一定是假的。”
众人说道:“如此说起来,难道我们竟比死了不成?”樊虎说:“我倒有一计在此,到了卯比的时节,打完了,不要起来,只求本官把下次比卯,一总打了罢。本官一定问是何故,我们便一齐保举秦叔宝大哥,倘若得他下来,这两个响马就容易拿下了。”连明说道:“只是秦大哥现为节度旗牌,他如何肯下来?就是他肯下来,节度爷也不肯放他。”樊虎道:“这倒不难,只消如此如此,他自然下来了。”众人大喜,各自散去。
又过了半月有余,到了日期,徐有德升堂,叫众捕人问道:“响马可拿到了吗?”众人道:“并无任何线索。”徐有德道:“如此说,拿下去打。”左右一声呐喊,扯将下来,每人打了四十大板。徐有德喝斥道:“若下卯没有拿到,抬棺来见我。”众人都不起来,一齐说道:“求老爷将下次的比板,一总打了罢!就打死了小的们,这两个响马也拿不到啊。”徐有德说:“据你们如此说来,这响马一定拿不成了,难道本县竟往岭南充军不成?”樊虎说:“老爷有所不知,这两名强人一定是别处来的,打劫了,自往他州外府去了,却如何拿得他来?倘若要这两名响马,除非是秦叔宝,他却尽知天下的响马出没去处,得他下来,方有拿处。”徐有德说:“他是山东节度使唐璧帐下的旗牌官,如何肯下来追缉响马?我倘若去请,大老爷岂不要着恼么?”樊虎说:“此事定要老爷亲自去见大老爷,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唐大人一定肯放他下来的。”徐有德闻言,沉吟了半晌,说道:“倒也讲得有理,待本县自去。”徐有德即刻上马,竟投节度使唐璧衙门而来。
到了辕门,尚未升堂。徐有德下马,等了半日,只听得辕门上发了三通鼓吹,打了三次。不多时,三声炮响,大开辕门,唐璧升堂。两个中军参见过,就是旗牌官,叩见毕,然后五营四哨,一齐参见,分班而立。那徐有德双手捧了禀折,跪在辕门。传言官接了禀折,传于中军。中军接上,禀元帅:“今日有历城县知县徐走得求见。”唐壁吩咐道:“让他进来。”徐有德趋至滴水檐前,跪下拜见,唐璧吩咐免了,赐坐。徐有德道:“唐大人在上,卑职焉敢坐?”唐璧说:“坐了好讲话。”徐有德说:“如此,卑职告坐了。”唐璧说:“本藩正要去传贵县,寻问劫皇杠的响马可有消息?却好贵县到来,不知有何事故?”徐有德道:“卑职正为此事前来告禀大人的,倘若说这两个响马,正无消息。卑职素闻贵旗牌秦叔宝的大名,他当初曾在本县中当过马快捕头,不论什么样的奇雄响马,手到拿来。所以卑职前来,请求大老爷将秦旗牌借下来,待捉拿了响马,再送上来。”唐璧听闻,大喝斥道:“唗!狗官,难道本藩的旗牌与你当马快捕头吗?”徐有德慌忙跪下说道:“既然唐大人不肯,何必发怒?卑职不过到了百日限满之后,只好往岭南去走一遭,只怕大人也未必稳便。还望大人三思啊,难道为了一旗牌,而弃了前程不成?”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唐璧如何答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