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以前在唐门时,帆羽师父向我们讲授诗文,曾说起过这一句。当时我不免哂笑,凡人一生不过须臾数十年,才会发出这等感慨。我们一旦飞升上仙,成长衰老的速度就会减缓,等到飞升上神,就能与天地同寿,这种感慨何必生发?
但我现在明白这种感想了。
继任天帝后,我很少下界,就算偶尔出去也是脚步匆匆。今日没有多少事务,我想到洛黎的孩子生辰将近,就到凡间买点礼物,让他也沾一沾烟火气吧。我带上了冰帝和天梦,去了昔日我遇见冬儿的那处凡世。
街道熙熙攘攘,热闹依旧,我却发现自己已经苍老了许多,虽然容颜未改,但心境已非昔日。冰帝察觉了我的心思,便开口道:
冰帝“主上,不妨去茶馆里听一出戏吧。”
霍雨浩“也好。”我应肯了下来。
随意走进了路边的一家茶馆,我们三人迅速坐了下来。因是在凡间,我们都将头发和眼睛变成了黑色,只是容貌并未大改。不出片刻,就有人上来搭讪,询问起我们是否成婚云云,我草草应付着,心里倒对接下来的戏有些好奇。
徐云瀚“蓝轩宇你给我站住!”
我听到窗外有人在喊着。我向窗外一看,一个少年追着一个小团子,小团子一身蓝衣,咯咯地笑着,那个少年则是一身紫衣,分明是唐门弟子的打扮。我心下一动,这两个孩子竟然是唐门的人。我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个少年的腰间挂着一支紫笛,玉的材质,沉凝温润。虽许久不见,容貌变化甚大,但我已然猜出他就是贝贝的弟子唐珏。那个名叫蓝轩宇的孩子,应当就是新任海神唐舞麟和其妻银月郡主古月娜的独子唐轩宇了。
唐舞桐“小鱼儿,别跑了,当心摔倒。”一个柔柔的女声响起,一道蓝色的身影抱起了小团子,“珏儿,你也别追了,休息一下吧。”
她抬头的一瞬间,眉心的那点类似花钿的蝶形胎记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霍雨浩“舞桐!”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对上了我,温婉一笑。
霍雨浩“舞桐上神可愿给本君一个薄面,上来喝一杯茶?”
唐舞桐“恭敬不如从命。”她并没有过多客套,“珏儿,我们上楼吧。”
徐云瀚“好的,娘亲。”唐珏眉眼弯弯,和她像得惊人。
上了楼,他们三人和我们三人相对坐下,唐轩宇好奇地盯着我们,奶声奶气道:
唐轩宇(蓝轩宇)“海神岛唐轩宇见过天帝,见过两位大人。”
霍雨浩“方才,本君听到唐上仙称呼小世子‘蓝轩宇‘,这是?”
她没有喝茶,只是手指扣着茶杯,
唐舞桐“我们蓝银一族的族姓就是一个‘蓝’字。身在凡间,不愿意报上自家家门,就拿这名字暂且挡着,也不算撒谎。”
霍雨浩“那,你也有这样的名字了?”
她摇摇头,
唐舞桐“除了王冬,别无他名。”
霍雨浩“那王冬儿这个名字呢?”
她身旁的唐珏眉头一动,却被她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唐舞桐“王冬儿这个名字,不是父母亲长所取,算不得什么的。”
霍雨浩“唐上仙与你——”
唐舞桐“珏儿是我的孩子。”她打断了我,“天帝若是为了叙旧,就不要对在下的家事刨根问底。”
其实我知道,那年她在唐门设坛讲学,就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公布了唐珏是她的孩子。而后不久,星次神殿就晓谕四海八荒,说唐珏是蓝银一族的血脉,被过继给她为嗣子,她这样说并不逾矩。
我看着她的脸,心中有万千话语,却始终难以言表。她同我一样化为黑发黑眸,却没有改变容貌,精致的容颜一如往昔,看不出岁月变幻的痕迹。长发已经绾成了妇人髻,却只是拿一根玉簪束着,耳朵上垂下一对凌霄花的坠子,白玉雕成,伸出的手腕上一个镯子银纹纤细。
唐舞桐“霍雨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她站了起来,“明明想问对方什么,却要端得四平八稳,要对方按捺不住告诉你。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霍雨浩“舞桐,我最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我和你的故事。”我说出了内心所想,“可那个梦里的前半部分与现实并无两样,最后的三年却完全不同。我和你相识相爱,却因为自己的私心一次次伤害着你。”
唐舞桐“我的结局是什么?”她轻声问,语气有着些微的疏离。
霍雨浩“你为救我施展飞花逐蝶而死,临终前用青檀了结了你的心魔。”
我不想面对她去撒谎,她那么聪明,什么都看得清。
唐舞桐“噢?”她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并不吃惊,“这个梦,我以前也做过。”
唐舞桐“但它不是梦。”她接着说,“这是我们前世的经历。”
霍雨浩“前世?”
她点点头,
唐舞桐“对,前世。那时我身死,你就扭转了时空,让一切回到我们遇见之前,重新来一次。所以这一世,我们没有提前相遇,一切都是重新开始。但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改变,我们谁都摆脱不了。”
霍雨浩“我还是爱上了你,你也铲除了心魔,唐门和天族注定分道扬镳。这些都没有改变。”我坦然说。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玉珏,
唐舞桐“还记得这个吗?我把它还给你,愿你以后可以遇到一个真正托付玉珏的人。我们曾经相爱,但我们注定分离,日后相见都将前尘往事淡忘却吧。”
我接过了玉珏,
霍雨浩“也愿你幸福。”
她道别离开了,我却怔怔的站在原地,握着那块玉珏沉入思索。
几片轻盈的花瓣透过窗户飘了进来,落在了杯中,嫣红旖旎,那是海棠花瓣。
我恍若初醒,唐珏?棠珏!他是云瀚!难道她是在告诉我,那个翩翩少年就是我们的孩子,那个因海棠花开,玉珏定情而出生的我们的骨肉?
天梦“主上,方才您说唐上仙就是世子,这······”天梦亦是惊愕。
台上一出戏咿咿呀呀,唱得正好:“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我却笑了起来,饮尽了那落下海棠花瓣的茶,将玉珏珍重的收入了衣袋中。
何必惆怅呢,我们曾经相遇过,即使结果是分离,曾目睹过芳菲满园,曾有过半世绝恋,那就足够了。余生守着这段记忆,无论前世今生,活在当下才最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