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上回说到地震引发海底地狱开裂,老龙王力竭摔入深渊,危机关头,敖丙为救龙族竟生生逼出体内灵珠,缺席肆业大典。哪吒焦急寻他未果,只得硬着头皮上台与一众学子对战。
他的心思全不在场上,几场比试下来,竟也拿了个全场第二。受邀替他颁奖的灵清道长与他父亲有几分交情,初见他这副英武不凡的模样,当众抚掌连声称道:“英雄少年,未来可期,可期呀~”
场内一直为他摇旗呐喊的迷弟迷妹们此时更是激动万分,涌到跟前,争先恐举起雕花小本本请他题字留念,本该是春风得意的高光时刻,哪吒却一反常态,拨开人群兀自朝场外走了去...
第二日,听了院长洋洋洒洒的漫长训话,便是拜别宴,宴席上双亲激动得连连偷拭泪珠,同窗学子们亦是又哭又笑,搂作一团。只有哪吒,枯坐席间,不吃不喝,整个人跟掉了魂似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散了酒席,便是正式离校的时刻。
李靖携家人笑呵呵地站在秋阳苑门前,口中不停催促着。
哪吒垂着头,没精打采地走进宿舍。
两天过去了,岛上一天地上一年,敖丙仍是不见踪影。
哪吒闷闷地回房收拾行李:敖丙送他的笔、敖丙帮他整理的笔记...包袱里的每一样物件,都与敖丙有关。
他脱下院服,翻到内里,里面用蓝线绣着敖丙的字样,想起当初自己死皮赖脸要与他交换院服的事,风华正茂的少年眼中暗淡了,轻轻地问:”敖丙,你到底去哪了?”
“吒儿,走吧!”殷夫人推门走了进来,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儿子,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双肩,柔声问道:“这次拿了个全院第二,怎么还闷闷不乐?”
“娘,我不想去天上实习了。”他讪讪道,
“那你想去哪?”
“我要去东海。”哪吒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一脸担忧道:“敖丙不见了,整个岛找遍了也没找到。”
殷夫人听完,犹豫了一下,才说:“娘知道你担心他,可上次陈塘关事件后,龙族对你恨之入骨,敖丙的师傅申公豹亦是被原始天尊罚闭关面壁三百年,你就算去,怕也一一”
“我不管!我就是闯进龙宫,也要把他翻出来!!”哪吒说完,委屈的泪水已不知不觉流下,他恨恨地擦了一把脸,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心痛难当:敖丙,你昨晚才答应过肆业后要跟我在一起,可为什么要食言??
虽意难平,他还是换上娘亲给他缝制的大红劲装,执枪起身,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终年仙气萦绕与世无争的小岛,转身离去。
从此,也告别了他俩的青葱过往。
百年光阴,如弹指一挥间。
天下局势亦起起落落,动乱啊、天灾呀,时有发生,看起来都是些不得了的大事,日子却仍旧那般一天一天过去,草木生长,鸟儿反哺,生命生生不息,
天,地、人三界牢不可破,水族亦苦守海底地狱之门。
这天夜里,天河水兵营宿舍中,敖丙正与往日一样卸去身上沉重的银甲,准备就寝。军队管理十分严苛,亥时睡,寅时起,吃喝拉撒、站姿睡相皆有详尽规定,大凡出一点错,便是责罚,轻则禁食三日,重则鞭打除籍。
那次事件终究瞒过了天庭,亦瞒住了哪吒,他没了灵珠,成了一条普通白龙。养好伤后,恰逢天庭在东海沿岸招募水兵,便隐去双角,化身人形,偷偷摸摸混入营中,来这当了一名普通的巡河护卫。不用跟大哥二哥一样被牢拴在海底至死,也算是让父王舒了半口气。
天河总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里,形态可宽可窄,可动可静,气象万千,他们的工作便是每日划舟在河上巡逻。顺便还要驱赶各种乱跑入的神兽、打捞各类垃圾草碎、应付各中试图暗潜入天界的精怪,惊涛骇浪时有发生、打斗火拼亦常有之,一日下来,累得双腿直打颤,手指头都抬不起,刚来的时候,敖丙累得说话都没力气,无时不刻想倒头就睡。
没睡几个时辰,天又亮了,周而复始,劳累而枯燥。
来了这天庭,方知世间规矩繁多。三界之中,唯有人为上等,也只有人类才能超脱三界束缚,遁入空门,入军籍、列仙班。至于其他物种兽类,莫谈莫谈,难上加难。
敖丙来到天河营后,水兵编号幺幺零七,他便自称李小柒,平日里少言少语,倾城容貌藏于笨重头盔之下,只露出两只眼,拿起长矛站在队列中,除了身姿较旁人笔挺匀称些,谁能知道他竟是当年那个灵珠入体、身披万麟甲的天之骄子?
虽灵力尽失,他却时刻未忘记修行。天河看似安宁,却暗蕴千古神力,来这没多久,敖丙便亲眼目睹十余名水兵被卷进河中一巨大红色漩涡,再也没能回来。涡口金光四溢,灵气冲天,从那以后,敖丙便暗暗记录下漩涡出现的时辰河段,化成龙形逐浪而行,另辟蹊径提升修为。
那日,敖丙突然遇见一人落水,将他救下之后发现,原来是只绿凤凰。敖丙也是生平第一次见有人将绿衣裳穿得那般好看,当即看呆了眼。
那绿凤凰骄傲得很,虽然衣衫尽湿,黑亮头发湿哒哒地贴在完美无瑕的脸上,却仍要故作镇定道:“我听闻天河中有一种鱼,唤鲲蝶,想钓一只回去配我的青玉酒,那鱼儿倒是不识抬举,竟顺着钓竿将我拉下了水。”
敖丙笑了笑,掏出随身的汗巾替他擦了水,又回营房拿了身干净衣衫给他换下。
那日以后,那绿凤凰便常来营地寻他,背靠天河水站着,一袭绿色缀金华袍,眉心一点丹红,手里有时拿着钓竿,有时提着一红泥小罐酒,打着一柄纸伞,上头绘满了七彩鸟羽。
天庭雨水不多见,日头倒是灼烈,他似乎将这躯体看得极为金贵,百般爱惜,就连发丝也如青缎般根根水滑,以锦束起,半丝不乱。敖丙每日繁忙,鲜有他闲情与他攀谈,他亦不急,独自坐在河边垂钓或小酌,一双水灵灵的凤眼随着水兵们驾起的蓝色行船,走啊走啊,就瞧向了远方的敖丙。
话说这天庭历来禁足兽类,为何这凤凰反倒混得如此逍遥呢?原来,玉帝于近百年间突然迷上了弦乐,遍访三界,最擅此道的便是这位来自丹山谷的绿凤凰玉瑶了。奏得到底有多好呢?只听传言曰,其音可响彻九天,唤来百鸟,亦能起死回生,枯木逢春,闻其琴音者,无不痴迷其中,加上这绿凤凰极为高傲,轻易不肯出场。故此,玉帝便将它奉为座上宾客,赐号凤君上人,任其在天宫自由来去。
“你的琴声,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奇?”敖丙问他,
“你若想听,我随时可为你弹奏一曲。”绿凤凰端起酒杯轻呷一口,青衣红唇,乌发如云,姿态优雅得如一幅画般。
“不必了”敖丙摇了摇头,望着静静流淌的天河水:世间最好听的曲子,他早就听过了。
凤凰来的次数多了,周围便也说三道四起来,说那绿凤凰恃才傲物,竟敢与人族小兵交好。若触犯天条,轻则轻微惩戒,重则贬下凡间。
天帝对此类越界行径素来极为厌恶,不止一次当众训诫道:兽是兽、人是人、神是神,天生命数,各有不同,怎可混为一谈?此等逆天行径不仅荒唐,更是祸乱朝纲,应列为叛党,严加惩治,绝不可手软。
敖丙听到流言,亦是不惧不躲不做回应,一来他问心无愧,二来,也只有他知道,凤凰不过是真心想钓那金鱼下酒罢了。
大哥二哥亦常传书来,告诉他海底安好,叮嘱他隐好身份,切莫出头招惹是非。
本来说,日子这般平淡过去,也算无功无过。
那日夜里,敖丙正铺着被褥准备睡觉,听到同舍水兵们议论纷纷道:“地上到底还是改朝换代了。玉帝大悦,宣布明日在天宫举办封神大典,亲自封授嘉奖,算是百年来的最高规格了。”
“早知道我就留在人间参军了,在这水兵营,除了命长点,啥好处没有,整天累得个半死~哎呦,我这腿,还是我的吗?”
“可不是吗?听说里面最小的才一百来岁呢,叫哪吒。”
敖丙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又暗了下去,他躺回那坚硬狭窄的木板床上,舒展了一下略显酸痛的四肢,望向了上方那面窗。
头顶是变幻的星空,不知想起来什么,敖丙的心口,突然觉得抽抽地疼,他双手不自觉地揪了揪被子,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吗?其实星星是有颜色的,有红的,蓝的。”
蓬莱学院最高处翠屏山上,两个少年正躺在草地上一起看星星,哪吒抬起手,指着天空将星星一颗一颗连接起来。
“嗯”身旁敖丙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望着浩瀚星河,目光向往:“哪吒,你说,从天上再看这天河,会比现在望去更美吗?”
“那当然呢,否则为什么人人都想上天去。”
“那~你想去天上吗?”敖丙侧过头,望着一旁的哪吒,这一年来,他几乎是在肉眼可见地长,个子越长越高,四肢越发修长,红色的眼眸让夜空最亮的星辰也没了光芒。
“想啊!不过你也得去,我们去天河边,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哪吒嘴里叼着草根,眼睛瞥着天空:“我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装进罐子里,送给我娘,夜里就不用点灯了.”
后来,夜越来越深,不知不觉,两人便睡着了,星空下,他们的梦想化作星星,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起来了起来了!”
随着熟悉的咆哮声,美好梦境顿时化成碎片,敖丙睁开眼,四周已是天光大亮,大伙正急急忙忙穿衣佩甲。
“嘿?我们的标兵小柒今个儿竟然起晚了!”
“可不是吗?小柒从来都是提前半个时辰起,还要去河边习武一番,今日怎么睡懒觉了?”
营里就数他年纪最小,又格外刻板认真。同舍水兵亦见过他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样,最喜欢拿他开玩笑了。
笑声中,敖丙已洗漱完从外边回来了,白净的脸上目光平静,一套蓝白色普通水兵制服穿得妥妥帖帖,一丝皱褶也无。
“吵什么吵什么?都皮痒了吗?今日册封大典,军督下令,从水兵营中调人,刘十三、小柒,还有你、你你,跟我走!”军头归罗站在门口将门柱捶得咚咚直响,粗声粗气地嚷起来。
不出一柱香工夫,五人已随着归罗走到了南天门前。
“呆会儿老老实实站着!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东张西望,谁要丢了洒家的脸,回去有你们好受的,听到了没?”归罗队长比大伙年长不少,长得高大魁梧,一柄丈八长矛在天河也算难逢敌手。他对下属素来严厉,对敖丙却除外,明地里暗地里照顾有加,眼下嘴里叮嘱着,扫了眼军姿挺直的敖丙,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上界九阳聚顶,晴空朗朗,通往天宫的朝阳大道上神来仙往,络绎不绝,都在等着看热闹。不多时,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丈把长的号角呜呜吹起,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了南天门。队伍前方有一小娃,大眼龅牙,脖子上戴着个金圈圈,穿着条大号红裤子,丑萌丑萌的,正随众人一道撅着小屁股欢快走着。众神仙见了,皆大笑:“看,这小娃娃还穿着红肚兜呢?也封神?”
那小娃娃耳朵倒是尖得很,话音还未落,一双阴侧侧的大眼睛便瞅了过来,蹦蹦跳跳地走到那位神仙跟前,张开手臂奶声奶气道:“抱抱!”
“哈哈,这是喜欢上谌星君了!”众神仙更乐了,忍不住打趣道:“快,叫爹!”
上谌星君见着这娃娃可爱,便躬身将他抱在怀中。
许是走累了,那小娃坐在他怀中摇头晃脑好不开心,咯咯笑个不停,一会扯他的胡子一会拍他的脸,指了指天宫方向“走、走!”
“好。”上谌星君抱着他往前走去,岂料怀里那小娃却越来越重,等他发觉上当,早已被哪吒一招泰山压顶压在了南天门地上。
“哎呦~这是做什么呀?快,快下来!”上谌星君乃是天庭一品仙官,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眼见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禁连声求饶。
“谁说小孩就不能封神了?”眨眼间,身上那丑萌小娃竟变成了一个身高九尺的少年郎,剑眉星目好不英俊,一身红衣更是如火焰一般,燃得四周云雾亦艳如红霞。
“哼,就是你们这些闲散仙人,正事不做,每日便是闭门造车,立规则定命数,还自诩高明!!”哪吒朗声说完,一屁股坐在了他身上,从怀里掏出了个莲蓬,翘着二郎腿剥着莲子津津有味吃了起来,态度极为不屑。
“来人,快来人啊!!”上谌星君左呼右唤无人理会,又听旁人窃窃私语道魔丸二字,才发觉身上那少年竟是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哪吒,大惊失色,见不远处正站着一队执岗的天兵,忙大声呼救起来。
前方护卫见有动乱,拿着长矛便冲了过来,跑到最前头的那个士兵看见眼前的画面时,却突然顿了步子。
“还愣着干嘛?赶紧把这没大没小的小子给我扯下去!”上谌星君此时发髻凌乱,脸被哪吒屁股压在地上不得动弹,狼狈不堪,再也顾不上什么仙家仪态。
那名士兵愣怔片刻,伸手扶了扶只露出眼睛的头盔,犹豫着随其他人一同走近。
“这位小神,眼下封神大典在即,还请勿堵塞天阶大道。”领头的归罗队长打起了哈哈。
“你又是哪个?小爷我的事,轮得到你管?”哪吒抬眸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们一眼,眼角扬起,继续吃他的莲子。
“小神,今日那好吃好玩的可全都在天宫的宴席上,若是去晚了,可就全被别人给抢走洛!”归罗到底是阅人无数,看出这少年仍是一副小儿心态,不肯起身不过是心里有口气没出。
“当真?”哪吒挑了挑眉,一双眼刀子似的望向周围人群。
“千真万确!!”大伙连忙无比配合地点起了头,生怕他不信。
“哼!小爷我今天心情好,就先放你一马,看你以后还敢瞧不起人!”哪吒伸手揪了揪身下上谌星君的胡子,疼得他嗷嗷直叫,连声讨饶。这才拍着手掌里的莲子屑慢吞吞地起身,痞痞笑道:“这九百九十级的台阶又高又长,小爷我乏了,你们背我去罢。”
众神仙刚刚才见上谌星君吃了亏,哪个还敢靠近他?一个一个忌惮地往后退。
哪吒嘿嘿笑了几声,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腰身,不耐烦地抬抬眼,目光朝前方人群扫去。突然,眼睛便在某个地方定住了,他指着人群中一个身姿清瘦的小兵,冷冷道:“你,背我过去!”
众人皆是一惊,归罗认出他指的正是小柒,刚要开口,小柒已主动走出队列,屈身将他背在背上,轻轻道:“坐稳了。”
说完,也未抬脸,足下发力朝前奔去,他步履飞快,哪吒被他稳稳托在背上,只觉耳边风声呼呼吹起,景色迅速往身后掠去。他伸手探了探,那人身上的铠甲坚硬冰冷,并无灵珠气息,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从心中涌现出来。
待回过神,两脚已稳稳地踩在了天宫门前的七彩琉璃地砖上。
“小人告辞。”那小兵双手相握向他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也不抬头,欲转身离去。
“等等!”哪吒突然拔枪拦在他身前,沉声喝道:“把你的头盔给我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