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敖丙从天河西口上了岸,也不敢直接回军营,绕了好长一段路方往营房走去。天空没有月亮,他头重脚轻地走在黑漆漆的路上,内心无比矛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这么多年的友情,明明那么想见到他,却又那么害怕见到他。
天条天规也好,家族大义也罢,抛开那一切,他只知道,着实不愿让他见到自己现在这副落魄模样:一个自甘平庸的冒牌货。他只想逃得远远的,站在他发现不了的角落,安安静静地与众人一起仰望着成为大神的他,便好了。
他走到亮着灯火的营房前,看看怀里那条金色大鱼,徘徊着不敢进去。
思前想后,索性往南面昆仑山绿凤凰的梧桐别院走了去。
昆仑山巅,云海相望,一轮圆月高高悬于空中,亮如白昼,不愧是灵气集聚的神仙之地。
敖丙一踏进山地便觉得身心舒畅,花香袭人,他找到那座美轮美奂的别院,将鱼挂在悬着红灯笼的府门前,又掏出凤凰的碧玉簪,正发愁如何交还,朱红大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一个绿衣垂髫小童,见了他揖了揖,脆生生道:“公子,我家主人请您进去一叙。”
敖丙只好随他进门,穿过云雾缭绕的玉带桥,转过一大片开满红莲的池塘,再经过白玉雕刻的九曲回廊,碧绿梧桐树中间拥着一座雅致朱色小楼。
金黄的琉璃宫灯将院落照得如梦如幻,一绝色青衣男子正坐在树下抚琴,琴音铮铮,空灵悠远,着实不同凡响。待按下银弦,抬起脸来,两缕乌发下一点朱丹,见了他微微勾唇道:“酒被我一气之下喝光了,如今只能用茶款待你了。”
话音刚落,那伶俐小童早已奉上精致茶点,敖丙端起花瓷茶杯饮了一口,夸道:“书上说凤凰高洁,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如此一看,果然是真的。”
绿凤凰挨他坐着,两眼瞧着他接话道:“书上说的倒是不错,只可惜还漏了一句一一非真龙不相与。”
敖丙变了变脸色,沉默着放下了茶杯。
绿凤凰亦不吭声,只用一双美目轻轻扫过他的脸,替他添了添茶。
过了一会儿,敖丙方想起此行目的,便将碧玉簪放在桌上,又提来那尚活着的金鱼,道:“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绿凤凰见了他本就高兴,眼下还得到这万年难遇的鲲蝶,自然是欣喜万分。待走来拿起那鱼瞧了瞧,却突然变了脸色,急切地将那鱼翻来又覆去,嘴里还兀自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
“怎么了?”敖丙疑惑问道,
“东西,东西怎么不见了?”绿凤凰一张玉容陡然失色。
“什么东西?”
“原本在它身上的东西啊!!”绿凤凰歇斯底里说完,如置气一般,迈出几步,将鱼狠狠摔到了地上,吓得两旁小童仆从跪了一地,如见了什么吃人猛兽一般,皆怕得瑟瑟发抖。
敖丙头回见他发这么大脾气,亦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默声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那绿凤凰方消气,他转过脸来,见敖丙依然还在,使了个眼色将下人都遣走,这才过来拉住他,语气放缓道:“小柒,这鱼儿真是你方才从天河里捉来的?”
敖丙点了点头。
“那原先在这儿的神丹呢?”
敖丙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鱼腹深处果然有一空荡荡的凹洞,见他似乎对此处之物格外在意,忙向他告罪道:“怪我怪我,这鱼上岸后折腾的厉害,可能不小心掉落了。”
绿凤凰转过脸来,眼神完全不似平日里清亮,倒是带着些许寒意与疏离:“是吗?”
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分明是不信。
“下回,下回我再替你捉一只。”敖丙只得安慰道,
“哼,这鲲蝶在天河万年难见,神丹只此一颗,你以为,下次还有机会吗?”就好似怪罪那宝贝脐丹被他偷吃了一般,绿凤凰显得格外冷淡。
敖丙好心替他捕鱼不过是想还个人情,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暗叹一声,拾起被摔在地上的鱼儿,向他告辞离去。
... ...
怀里那鱼也不知被绿凤凰施了什么法术,摔了后竟越变越小,待摸黑归营,已经变成了一截拇指大小,躺在他掌中奄奄一息。敖丙便寻来一个小水瓶灌些水,将鱼放了进去。
待躺在床上,方想起铠甲都还忘在河边,万一被哪吒捡到,那岂不是……?
这样心神不宁地过了三日,小小水兵营内,竟然什么也没发生,每天照例早出晚归围着天河奔走卖命,一如既往地听大伙抱怨生活不公,开各种没营养的玩笑,抢食一般地吃饭,夜里在四周海啸般的鼾声中惴惴睡去……
说不定,那晚他根本就没认出自己来,毕竟他已隐去了双角还染黑了发色。又或者,他现在手掌军权,分身乏术,根本无暇管他这种小事。
敖丙故作乐观地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
一切的平静,都终结于那个下午。
巡逻回来,他刚把装着鲲蝶的小水瓶偷偷揣进怀里打算去天河放生,营门前便来了两个元帅府的士兵,传他与归罗一道前去听命。
天蓬元帅为斗姆元君最宠爱的孩子,在天界被尊称为星宿神,手下掌管数万天兵天将,天河水兵亦属于其中一小支。传说他虽身量矮胖,却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追名逐利舞权弄势什么的最是在行。平日在众军士面前,也是生杀予夺自说自话,威风八面不容违悖。敖丙只在阅军时远远见过一面,眼下被这传说中的大人物传唤,二人不免都有些战战兢兢。
走进高大气派的府邸,只见宽阔甬道两旁站满天兵,个个身高九尺,穿黑衣披金甲,手握长戟,神情凶恶。大厅最前方太师椅上,一红衣少年头戴金冠,身披长披风,正一条腿踩在凳上悠闲品茶,天蓬元帅则立在一旁点头哈腰,赔笑打扇,看这神态竟是极为恭敬。
“三太子殿下,您要的人带来了。”
“哦,是吗?”那少年放下茶盏,抬起眼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直直往李小柒盯了去。
同行的归罗队长一见眼前这英气逼人的少年,脑子顿时嗡嗡作响,心中直呼大事不好:这不是上次寻衅那位?今日出门忘看黄历,竟又遇上了这尊瘟神!
哪吒起身,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踱步走到敖丙跟前,问:“你就是李小柒?”
“正是。”敖丙笔直站着,声音竟是极为平静。
“这么巧啊?我也姓李。”哪吒笑了笑,抄起手围着他走了一圈,又问:“几日前,我在天河边散步,遭水兵营内一小兵偷袭,还见了血,是不是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天蓬元帅吓得说话都磕巴了:“偷、偷袭您一一?”
归罗队长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偷袭的话我手底下从不留活口。
敖丙原本清亮的目光黯淡了下来,袖下双手攥了攥,朝着他直直跪了下去:“恕属下有眼无珠。”
“... ...大胆小兵!!竟敢以下犯上,你知道眼前这位是谁吗?堂堂托塔天王李靖的儿子哪吒三太子也!瞎了你的狗眼,来人,给我拖出去,就地正法!”天蓬元帅原想与新来的小战神结交,拓展拓展前程,却没想竟摊上这飞来祸事,为做足面子,抬腿便狠狠踹了那惹事小兵一脚。
“饶命啊,大人!”归罗队长吓得忙跪在敖丙前面,连声喊冤道:“小柒生性良善,从不惹是生非,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还望大人明察。”
“停停停!小爷我都还没发话,什么时候轮到你喊打喊杀了?”哪吒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动手,见几名护卫举着长戟气势汹汹闯来拿人,顿时眉头一横,挡在敖丙前面,暴躁吼了起来。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那个~住手!”天蓬元帅频频擦着额前热汗,不知这素来能动手绝不动口的冤家今日到底要做甚,摆出这三堂会审的架势,莫非怪他上次的贺礼送得轻了?
哪吒将人从地上扶起,自言自语道:“虽说你供认不讳,可发落前,还须再确认一下。”说完,摘下了他的头盔。
刚露出真容,除归罗队长外,周围众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第一次发现原来身边竟有这么一位皮肤白皙,清秀出尘的少年。
哪吒背着微微发抖的手,边点头边围着他激动地走了好几圈,目光扫过他那熟悉的眉眼、白皙的脸庞、挺拔的身姿... ...最后又回到了他憋屈得通红的脸上。
他想了想,便将头盔放回敖丙手中,故作镇定道:“经查验,确是此人无误。死罪不及,活罪难逃。来人啊,把他带到监牢去,禁闭三日。保险起见,钥匙由本神亲自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