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帐的毡布薄得像层蝉翼,北风卷着雪粒从帐缝里钻进来,割在脸上像冰针。我蜷缩在土榻角落,身下的粗布被子硬邦邦的,磨得后背伤口生疼——方才被陶釜碎片划破的地方,血已经冻成了暗红的痂,一动就牵扯着皮肉,疼得人倒抽冷气。
脸颊上的巴掌印还在发烫,颧骨肿得老高,连带着眼眶都泛着青。大腿被沮渠蒲奴踹过的地方紫黑一片,稍微蜷一下腿,骨头缝里都像塞了碎玻璃。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指尖触到结痂的鞭痕,突然就笑了——笑自己傻,竟真以为冒顿一句“私通两年”,就能把我护得周全。
王帐此刻该是暖烘烘的吧?亚娜穿着她那件银狐裘,依偎在冒顿身边,或许正用她那双涂着胭脂的手,替他擦去鬓角的酒渍。他们是十九年的夫妻,是草原上人人认可的单于与阏氏,我算什么?一个半路冒出来的汉女,连身份都见不得光,也配争?
帐顶破了个洞,能看见天上的寒星,冷得像碎冰。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没入粗布被子里,洇出一小片湿痕。我不敢哭出声,怕被外面的侍卫听见,更怕……怕冒顿真的忘了我。可越憋,心里越堵得慌,到最后索性不管了,咬着被子无声地哭,哭得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不知哭了多久,嗓子哑得像吞了沙子。帐帘被风刮得“哗啦”响,我懒得抬眼——反正冷得已经麻木了,冻死在这里,倒也干净。
突然,一道暖黄的光从帐外透进来,照亮了帐内飞舞的灰尘。我心里猛地一跳,以为是幻觉,直到那火光越来越近,映出帐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才敢眨了眨眼。
是冒顿。
他没穿王袍,只着一件玄色皮裘,肩上落着未化的雪粒,手里举着一支燃烧的火把,火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紧抿的唇,和眼底翻涌的急色。他哪有半分醉酒的样子?黑眸亮得惊人,扫过帐内的破榻、薄被,最后落在我身上时,那眼神像被冰锥扎了一下,骤然缩紧。
“你怎么……”我刚开口,声音就破了,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没说话,大步走过来。火把放在地上,火星溅起来,映得他轮廓更显凌厉。他蹲在榻边,伸手想碰我的脸,指尖快碰到时又猛地顿住,像是怕碰碎了我。“疼吗?”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我看着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当年他射鸣镝弑父时,被弓弦勒出的伤。突然就委屈了,眼泪又涌了上来:“疼……腿动不了,冒顿,我疼……”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没喊“单于”,没喊“野汉子”,就那么直愣愣地喊出来。他身体一僵,随即猛地俯身,一手托着我的膝弯,一手揽住我的腰,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了起来。
“别动。”他低声说,声音压得很紧。我趴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的寒气,混着淡淡的松木香气——那是他常用的熏香。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很重,像是怕颠着我,可我还是疼,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他立刻又放慢了脚步。
进了王帐,暖意瞬间裹了上来。十几支羊脂烛燃着,把帐内照得亮堂堂的,兽皮榻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角落里的炭盆烧得正旺,连空气都带着暖意。亚娜不在,帐里没有她身上那股浓郁的脂粉香,只有熟悉的、属于冒顿的气息。
他把我轻轻放在榻上,转身就去翻箱倒柜。我看见他从一个檀木匣子里拿出伤药——那是我上次给他治箭伤时,教他熬的药膏,说能消肿止痛。他笨拙地拧开瓷瓶,用指尖挑了点药膏,又怕手凉,放在嘴边呵了呵,才慢慢往我脸上涂。
“嘶——”药膏触到破皮的地方,我疼得抽了口气。
“忍忍。”他说,动作更轻了,指尖在我脸颊上慢慢揉着,力道刚好能让药膏化开,又不碰疼伤口。他低着头,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能看见他紧抿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
涂完脸,他又去解我的裤腿。我下意识想拦,他却按住我的手:“别动,看看伤。”他的手指很糙,常年握弓的地方有厚茧,可解裤带时却格外小心,生怕扯到我的伤。
裤腿褪下去,青紫的伤痕露出来,从大腿一直蔓延到膝盖,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捶过。他的指尖轻轻落在淤青上,没敢用力,只是那么碰着,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可我看见他手背的青筋起来了,指节捏得发白,连呼吸都重了。
“冒顿……”我小声喊他。
他抬头,黑眸里翻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怒,有疼,还有点……自责。“说,”他哑着嗓子道,“想让我怎么处置他们?”
我心里一紧。我当然想——想让亚娜也尝尝被鞭子抽的滋味,想让沮渠蒲奴跪在地上给我磕头。可我不能。匈奴贵族盘根错节,沮渠氏手握兵权,亚娜是屠耆阏氏,动他们,就是动整个草原的规矩。冒顿现在护着我,可他是单于,他的野心在万里草原,我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我拉过被子,往身上盖了盖,避开他的目光:“小事而已,不值得单于费心。今天是您打胜仗的日子,别因为我败了兴。”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生气了,他才突然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他的胸膛很宽,带着炭火的暖意,我埋在他怀里,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傻东西,”他说,声音闷闷的,“受了委屈,就该说。”
我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没躲,就那么蹭在他的皮裘上。“我没委屈,”我哽咽着说,“只要您……只要您别不管我就好。”
他突然收紧手臂,把我抱得更紧了,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不会,”他说,一字一顿,“我不会不管你。”
帐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他抱着我,我靠在他怀里,伤口还在疼,可心里却慢慢暖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我,低头看着我,黑眸里映着烛光,亮得惊人:“你想要什么?金银?奴隶?还是……一个名分?”
我摇摇头。名分太轻,金银无用。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他的皮肤很糙,有风霜刻下的痕迹,可我却觉得安心。“我想要你的名讳,”我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只有我能喊的名字。”
他愣住了,黑眸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慢慢漾开暖意,像冰雪初融。他忍不住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下巴,力道很轻:“你这汉女,倒是精明。王帐给了你,现在又要喊名字的特权?再这么下去,是不是要我把单于之位也让给你?”
“才不要,”我撅着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忍不住笑了,“你的位子,你自己坐。我只要……只要能喊你冒顿。”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准了。”
“那……在外面也能喊吗?”我小声问,心里有点慌——匈奴规矩,外人直呼单于名讳是死罪。
他低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拂在我脸上,暖烘烘的。“在任何地方都能喊,”他说,黑眸里映着我的影子,“你喊,我就应。”
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热的。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闻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气,突然觉得浑身都不疼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个孩子。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王帐里的事,别瞎想。我把亚娜赶出去了。”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十九年夫妻,”他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自嘲,“却不如你懂我。她想要的是阏氏的位子,你想要的是……我。”他低头,吻了吻我的眼角,把眼泪舔掉,“我只跟你好。”
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烛火摇曳着,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交缠在一起。他替我涂完身上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把我搂进怀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我。我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终于敢闭上眼睛——原来草原的冬天,也不是那么冷。
至少这一刻,他是我的冒顿,不是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