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女撑着手臂想下床,指尖刚触到地毯,小腹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像有把生锈的弯刀在肠子里翻搅,又像无数根冰针往骨缝里扎。她闷哼一声,手臂瞬间软得像棉絮,从榻上直直栽了下去。额头磕在狼皮地毯的硬毛上,钝痛混着晕眩涌上来,眼泪当场就砸在地毯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冒顿……”她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小腹的疼让她浑身发抖,声音里满是碎成渣的哀求,“我肚子疼……好疼啊……你进来……救救我……”
带着哭腔的呼喊撞在王帐的毡壁上,又弹回来,在寂静里荡出回声。
帐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那脚步声本是往远处去的,沉重,决绝,像要把什么东西彻底踩碎在雪地里。可这声哭喊落下,下一秒,帐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冒顿冲了进来。他还穿着那件黑兽皮袄,领口的白狐毛沾着雪,胡茬上甚至结了层薄冰,可当他看见趴在地上的汉女时,那些冰雪仿佛瞬间化了,脸色“唰”地褪成惨白。
他几步冲过去,膝盖在地毯上滑出半尺,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她的身体凉得像块冰,额头却烫得吓人,嘴唇泛着青白,眼尾的红还没褪,此刻又染上了痛苦的湿意,虚弱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冒顿将她放在榻上,扯过厚厚的兽皮被裹住她,手指触到她腰间时,她疼得瑟缩了一下——那处还有他昨夜掐出的青痕。他喉头滚了滚,转身去桌边倒热水,手抖得厉害,铜壶撞在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舀了勺热水,用指腹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喂她喝。热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可小腹的疼却像潮水似的,一波比一波凶。
汉女靠在冒顿怀里,恍惚间,只觉得腿间流出一股热流,黏腻的触感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
她悄悄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黏糊糊的。她颤抖着抬起手,借着烛光一看,竟是刺目的鲜红。血还在往下流,顺着大腿根往下淌,把浅色的丝绸小衣浸得透湿。
“糟了……”汉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比纸还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冒顿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低头看见汉女慌乱的神色,又瞥见被角渗出的血迹——那红色像活物似的,正一点点往兽皮被上蔓延。他一把掀开兽皮被,只见汉女身下的狼毛垫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嫣红的血在深色的皮毛上格外刺眼,甚至还在缓缓向外渗。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冒顿的声音发颤,尾音都在抖,眼神里满是慌乱,像头第一次看见幼崽受伤的公狼,“是不是刚才……刚才我把你弄伤了?”
汉女尴尬地别过脸,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不是……是我来月事了……可从来没这么疼过……”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映得冒顿脸上的胡茬都泛着冷光。刚才她那些话还在耳边炸响——“谁会愿意把身子给你这种丑陋的胡人”“我嫌你落后,嫌你恶心”,每一句都像冰锥扎在心上。可看着她此刻蜷缩着发抖的模样,那点刚硬起来的心,又软得像泡在水里的棉絮。
汉女也不敢看他。刚才一时冲动说出的那些话,现在想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她想道歉,想抓着他的手说“我不是故意的”,可骄傲像堵墙,把话堵在喉咙里。
“冒顿,”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你……你进来给我暖暖肚子吧?月事疼得厉害,你抱着我,或许就不疼了……”
冒顿没有动。他就坐在榻边,背脊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弓弦。眼神冰凉,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地盯着帐顶的毡纹,连余光都没给她。他是匈奴单于,是杀过头曼、败过东胡的狼主,怎么能在被人那样羞辱后,还巴巴地凑上去?
汉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了冰窖里。她又往前凑了凑,伸手想去拉冒顿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以前她肚子疼,他就是这样把她揣在怀里,用体温焐着的。她声音放得更软,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臊汉子,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想跟你好,真的想……”
这话不仅没让冒顿软化,反而让他的脸色更沉了。他猛地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动作快得像被烫到。语气里满是恼怒,带着被戳穿心思的暴躁:“你别再装了!刚才骂我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吗?现在知道疼了?知道求我了?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汉女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疼得她眼眶都红了。她看着冒顿冰冷的眼神,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也是真的伤了心。
“算了。”汉女叹了口气,缓缓背过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想理我,就当我没说。”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不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呼吸浅,带着疼;他的呼吸沉,带着怒。可那寂静里,却藏着说不尽的疏离,像隔了层厚厚的冰。
汉女靠在枕头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后悔极了——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后悔自己用最恶毒的话伤害了那个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想起他为了追她,在雪地里冻得手指发红;想起他为了护她,在北夹山的尸堆上跟人拼命;想起他把银鞘小刀塞给她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
“若不为生存,谁想巴结你?”
“谁想把身子给丑陋的胡人搞?”
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每想一次,心就疼一次。她知道,在这个时代,只有冒顿会护着她,会宠着她,会为了她放下尊严。可她呢?却用最伤人的话,把他推得远远的。
而冒顿说,过完头宴就给她自由——说白了,就是让她自生自灭。离开匈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女,在这乱世里,又能活多久?
“好好的一盘棋,怎么就被我玩砸了……”汉女用被子捂住头,压抑着哭声,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小腹的疼和心里的疼混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冒顿坐在榻边,将她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肩膀抖得那么厉害,哭声那么压抑,像只被遗弃的小兽。他的心像被猫抓一样,又疼又痒。他想上前抱住她,想把她揣进怀里焐着,想告诉她“我不生气了”,想告诉她“我不会让你走”。
可就在这时,他脑海里突然闪过汉女之前的话——“谁会愿意把身子给你这种丑陋的胡人?”“我嫌你落后,嫌你恶心。”
“她是装的。”冒顿在心里对自己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是想骗我原谅她,等我松了口,她又会像以前一样,看不起我,骂我是蛮人。”
他猛地甩开汉女的手——其实她根本没碰到他,是他自己在较劲。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语气里满是绝情,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老子从未爱过任何女人,更不会爱你。明日头宴一结束,我就把你丢给草原上的杂毛狼,让它们好好‘疼’你。”
“不……不是的……”汉女急了,想解释,可身体的疼痛和虚弱让她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小腹的疼突然变得更凶,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她疼得蜷缩起来,身体突然开始剧烈抽搐,手脚痉挛成爪状,背部弓得像只虾米,胳膊在空中胡乱挥舞,嘴巴张张合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被掐住了喉咙。
冒顿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见她嘴角溢出的黑血,看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恐和绝望,看见她抓着被褥的手,指甲都嵌进了毡子里。他想上前救她,想叫医官,想把她抱起来喊她的名字,可脑海里那个声音又在作祟——“她是装的,她在骗你,她就是想让你心疼,想让你服软。”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痛苦的模样,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血珠滴在地毯上,跟她的血混在一起。他在等,等她结束这场“表演”,等她像以前一样,哭着扑进他怀里说“我错了”。
可这一次,他等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汉女的抽搐渐渐停止了。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像两潭死水。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手脚还保持着扭曲的姿势,再也没有了动静。
冒顿的心猛地一沉,沉到了斡难河的底。他颤抖着睁开眼,缓缓伸出手,探向汉女的鼻息——指尖一片冰凉,没有一丝气流。
他又摸了摸她的颈动脉,那里也没有了跳动,皮肤凉得像块冰。
“不……不可能……”冒顿的声音发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手去碰汉女的脸,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冷的触感,她的眼睛还睁着,可里面没有他了,什么都没有了。
汉女死了。
她的双眼暴突,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凝固了最后的绝望;嘴巴张得大大的,成了一个黑洞,似乎还在诉说着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脚以扭曲的姿态外翻,指关节因为痛苦而泛白,显然是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那抹黑血还挂在嘴角,像朵丑陋的花。
轰的一声,冒顿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疯狂地摇晃着汉女的身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她冰冷的脸上:“你醒醒!你不是爱我吗?你证明给我看啊!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我还跟你好,我还宠你!”
“就算你嫌我丑,嫌我落后,我也疼你!我把单于的位置给你,把草原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你醒过来好不好?”
“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那么绝情,我不该不听你解释……你回来,让我再爱你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咆哮渐渐变成呜咽,呜咽又变成无声的抽泣。冒顿抱着汉女僵硬的身体,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痛哭着。他那张常年带着狠戾的脸,此刻满是泪水和鼻涕,胡茬上沾着泪渍,狼狈得像条丧家犬。
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爱她。爱到愿意放下尊严,爱到愿意包容她的一切,爱到就算被她伤害,也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他想起自己为了她,第一次跟稽粥动了杀心;想起自己为了追她,在雪地里跑了半夜;想起她给她画的小狼匕首,他一直揣在怀里,从未离身……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亲手把她逼死了。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因为可笑的尊严和猜忌,选择了冷眼旁观。他甚至没听完她最后想说的话,没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冒顿抱着汉女,缓缓躺在榻上。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皮肤冰冷,死相狰狞,可他却一点都不害怕。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脸贴在她的脸上,感受着她最后的温度,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焐活。
“小母狼,你若能回来,我一定好好待你。”冒顿的声音哽咽,泪水滴在汉女的脸上,混着她嘴角的黑血,“我再也不跟你吵架,再也不对你发脾气,再也不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回来,让我再爱你一次,好不好?”
可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天快亮的时候,王帐外传来了脚步声。稽粥按照母亲的吩咐,来叫冒顿去用早膳。他穿着一身新做的兽皮袄,脸上带着少年人的英气,可眉眼间却有几分像冒顿的狠。他喊了几声,帐内没有回应,只好掀帘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都冻住了。
地上扔着好几块黏着血的兽皮,榻上,冒顿光着身子,紧紧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脸色青灰,嘴唇发紫,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而冒顿,却像没事人一样,低头在她的脸上亲吻,手还在她的身上轻轻抚摸,嘴里喃喃着:“小母狼,不冷了,我抱着你呢……”
“父……父亲!”稽粥的声音发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抱着她?你怎能……怎能对她的尸体做这种事?”
冒顿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神采,像两潭死水。他看着稽粥,突然露出一抹恶毒的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昨夜,她就在我面前抽搐,就在我面前断气。我看着她死,却没有救她。我还告诉她,我永远都不会爱她,我会把她丢给狼……”
他顿了顿,指着汉女的脸,笑得更疯了:“你看,她死了,她不骂我了,也不骗我了……她终于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看着她死的……”
稽粥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看着冒顿麻木的脸,看着榻上汉女狰狞的死相,突然明白了——父亲这是疯了。他不是不爱,是爱到极致,却被自己的绝情和骄傲,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那个杀伐果断、野心勃勃的狼主,在这个女人死后,也跟着死了。
帐外的天已经亮了,草原上响起了牧民的歌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可王帐里的人,却永远困在了昨夜的绝望和悔恨里,再也走不出来。
头宴的鼓乐很快就会响起,各部的首领都在等着他们的单于。可那个能让冒顿放下所有骄傲,能让他心甘情愿付出真心的女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场迟来的爱情,终究以最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号。而冒顿,这个草原上最狠的狼主,将用余生来品尝这份名为“悔恨”的毒药,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