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女瘫坐在校场青石板上,月白色的裙摆湿了一大片,像泼了盆冷水。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睫毛黏在眼睑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副狼狈模样,像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冒顿心里。
冒顿本还压着怒火。他知道刘邦今日设局,无非是想借匈奴将领的手除掉汉女,或是折损匈奴颜面。可看着女人连站都站不稳,指尖攥着裙摆发白,连呼吸都带着哭腔,胸腔里的怒意再也压不住。刘邦的虚伪算计、刘敬的阴狠歹毒,还有汉臣们那些夹枪带棒的指指点点,此刻全化作了草原狼王的暴戾。
他猛地起身,玄色皮甲上的绿松石在晨光里炸出冷光。大步走到校场中央,弯腰抄起地上朴氏缇留下的弓——那弓是牛角混着桑木做的,拉力惊人。又从箭囊里抽出两支雕翎箭,搭弓、拉弦,动作快得像一道黑影!弓弦“嗡”地一声绷直,箭杆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咻!咻!”
两道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第一支箭擦着刘敬的头皮飞过,精准地射向他头顶的官帽——“噗”地一声,官帽上的系带被射断,乌纱帽腾空飞起,散落的乌黑头发瞬间糊了刘敬满脸。第二支箭紧随其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削断了他腰间悬挂的和田玉佩。玉佩“哐当”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玉碴溅了一地。
刘敬吓得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侍卫身上才稳住。他手忙脚乱地抹掉脸上的头发,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那箭尖擦着头皮飞过的寒意,像冰锥扎进骨头里,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大胆胡人!竟敢在朕的校场行凶!”
周围的汉将见状,纷纷抽出佩剑。樊哙第一个按住剑柄,青铜剑“噌”地出鞘半寸,寒光闪闪。其余将领也围了上来,剑刃对着冒顿,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连风都停了。
刘邦却慢悠悠地从宝座上走下来。他身着玄色龙袍,十二章纹在晨光里暗闪,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虚伪笑容,抬手示意汉将退下:“都住手!冒顿单于只是一时失手,莫要惊扰了贵客。”
他心里清楚得很。此刻与冒顿翻脸,无异于自寻死路。白登之围的寒意还没从骨子里散去,匈奴的铁骑还在边境虎视眈眈。今日之事,本就是他设局在先,若真闹起来,传出去反倒是汉室失了风度,得不偿失。
汉将们虽不情愿,樊哙更是瞪着冒顿,手还按在剑柄上,但君命难违,只能悻悻地收剑退到一旁,眼神里满是不甘。
刘邦走到冒顿面前,笑得越发和善,甚至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那动作亲昵,却带着帝王的试探:“冒顿兄,是不是刘敬有招待不周之处,惹得你动了气?若有过错,朕替他向你赔罪。”
冒顿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这老狐狸,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倒是一流。他收起弓,将箭插回箭囊,语气冰冷得像草原的寒风:“胡汉有别,陛下不必称我‘兄长’。你们中原的天气湿闷,规矩又多,我待着厌烦。日后若无要事,莫要再派人扰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刘邦。玄色皮甲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背影里满是决绝——从今日起,他与刘邦之间,再无虚与委蛇的必要。
校场上瞬间陷入死寂。刘邦和汉臣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像吞了苍蝇似的。谁都明白,冒顿这是彻底看穿了今日的算计,不仅不愿再与汉室周旋,甚至已经心生怨恨。
刘邦心里更是后悔得直咬牙。他不该听刘敬的谗言,急于除掉汉女。那女人虽是汉人,却早已是冒顿的软肋,动她,就是在捅冒顿的心窝子。若不是一时贪心,也不会闹到这般地步,之前为缓和汉匈关系所做的种种努力,如今全白费了。
“子房若在,定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刘邦低声呢喃,眼神里满是无奈。张良病退之后,朝堂上能与他共商大计的人,又少了一个。他猛地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刘敬,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甩袖道:“摆驾回宫!”
刘敬被那一眼瞪得浑身发抖,心里满是委屈——他本是想为汉室除去隐患,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更让他难堪的是,周围的汉臣们见他失了势,纷纷开始落井下石。
“我早就说过,刘大人这主意是馊的!现在好了,彻底得罪了匈奴!”
“平时他仗着皇上的恩宠,目中无人,如今栽了跟头,真是活该!”
“依我看,他就是嫉妒阏氏得到冒顿的信任,才故意挑拨离间!”
刘敬听着这些议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被人抽了几巴掌。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低着头,像个丧家之犬,狼狈地跟在队伍后面。
另一边,汉女正软绵绵地趴在驿馆厢房的榻上。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褥,可她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掉,打湿了枕巾。她虽是个泼辣性子,穿越过来后也经历过生死,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两次站在刀尖上——一次是朴氏缇的长鞭,一次是波里耶的弯刀,那生死一线的恐惧,还有被吓尿的窘迫,让她再也撑不住,一回到厢房就瘫倒了。
波里耶看着她这副模样,气得直拍桌子。他那张有刀疤的脸涨得通红,粗声粗气地说:“阏氏,那贼皇帝根本无心与咱们结交,就是想害你!咱们何必在这受气?我这就去找单于,咱们明日就回草原!”
汉女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好,咱们尽快走,我再也不想待在长安了。这里的人,心眼比筛子还多。”
没过多久,冒顿就回到了厢房。他推开门,见汉女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像只受了惊的小兽。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今天若不是为了他的威仪,为了匈奴的颜面,这小母狼也不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他坐在榻边,轻轻抚摸着汉女的头发,那发丝柔软,在指尖滑过。声音低沉而温柔:“小母狼,我已经让朴氏缇去通知刘邦了,咱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北国。”
汉女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鼻尖也是红的。她看着冒顿,眼神里满是不安:“冒顿,咱们今夜别在宫里住了,去我城外的林中小屋吧?我怕刘邦又会耍花样。他今日没得逞,说不定会在夜里动手。”
“好,听你的。”冒顿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也担心夜长梦多,长安这地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起身收拾行李——几件换洗衣物,还有汉女之前给他做的小荷包,都仔细地放进皮囊里。
当晚,月色如霜。冒顿带着汉女、朴氏缇和波里耶,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出了城。他们避开了城门的守卫,从一处偏僻的角门翻了出去,快马加鞭,直奔城外的林中小屋。
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刘邦竟带着文武百官赶来送行。城门外的官道上,摆着满满几车的礼物——丝绸堆得像小山,茶叶用陶罐装着,还有几车粮食,甚至还有几匹上好的战马。刘邦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笑,仿佛昨日校场上的不快从未发生过。
“冒顿单于,昨日之事,是朕招待不周,让单于和阏氏受了委屈。”刘邦亲手递过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这点薄礼,还望单于不要嫌弃。愿汉匈两国,永结同好。”
冒顿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他接过锦盒,却没有打开,只是淡淡道:“陛下有心了。”
道别时,冒顿按照胡人的礼节,与刘邦拥抱了一下。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僵硬。冒顿突然凑在刘邦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要是敢从我的虎口夺食,我就屠了他全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草原狼王独有的暴戾,像淬了毒的刀。说完,他仰头大笑,笑声洪亮,震得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然后转身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再也没有回头。
刘邦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了似的。他手指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发白,心里满是忌惮——他知道,冒顿这话是在警告他,日后若再敢动汉女的主意,匈奴定不会善罢甘休。那笑声里的狂妄,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一行人快马加鞭,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林中小屋。小屋藏在一片密林里,周围绿树环绕,空气清新,与长安的压抑截然不同。朴氏缇和波里耶手脚麻利地生起篝火,架起烤架,开始烤随身携带的羊肉——羊肉是早上出发时带的,用盐腌过,此刻在火上滋滋冒油,香气很快就弥漫开来。
汉女则和冒顿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她换了身胡人的锦袍,颜色是草原的天蓝色,领口绣着狼头图腾。冒顿靠在她身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聊着昨日校场的事。
“其实我早知道刘敬那木棍有问题,”汉女剥了颗野果,塞进嘴里,“那铜铃那么小,就是故意让朴氏缇难办。可我若不上,匈奴的脸就丢尽了。”
冒顿捏了捏她的下巴,眼神里满是宠溺:“我的小母狼,就是聪明又勇敢。”
“那是,”汉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不过波里耶那眼神,真吓死我了,我当时腿都软了。”
冒顿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波里耶那是故意的——在战场上,只有露出最凶狠的模样,出手才会最准。那老匹夫,看着粗,心思却细。
没多久,烤肉的香气就弥漫了整个小院。朴氏缇还从刘邦赠送的礼物里找出了甜点和酒,摆放在石桌上——甜点是豆沙馅的,酒是中原的米酒,度数不高。
“单于,阏氏,咱们今日好好喝一杯,庆祝咱们脱离那贼皇帝的算计!”朴氏缇举起酒囊,大声说道。
就在众人准备动筷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公主可在?”
汉女一听是陈平,连忙起身迎了出去。陈平穿着一身便服,青色的袍子,看起来比在朝堂上亲和多了。她拉着陈平的手,笑着说:“陈大人怎么来了?快进来坐,我们正准备吃饭,正好一块热闹热闹。”
陈平笑着点头,跟着汉女走进小院。五人围着石桌席地而坐,篝火在旁边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暖洋洋的。陈平端起酒杯,对着汉女举了举:“此番长安之行,公主受了不少委屈。这杯我敬你,望你一路平安,回草原后能安稳度日。”
汉女接过酒杯,眼眶瞬间红了。自穿越到这个时代,陈平是唯一真心待她的汉人。上次她被刘敬陷害,是陈平在刘邦面前为她辩解;这次校场之事,也是陈平提前偷偷给她递了消息,让她小心刘敬的算计。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
“冒顿,你知道吗?陈大人是我在汉人里唯一的朋友。”汉女抹了抹眼泪,声音带着哽咽,“他几次助我脱离险境,可我却没什么能报答他的……”
冒顿看着汉女动情的模样,又看了看陈平。陈平眼神坦荡,没有丝毫算计,确实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取出三支鸣镝递给陈平——鸣镝是匈奴单于的信物,箭杆上刻着狼头,箭头是青铜做的,能发出尖锐的响声。
“我阏氏欠你的恩情,我替她还。”冒顿的声音很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这三支鸣镝你收好,日后若你与匈奴发生战事,只需拿出鸣镝,告诉我的士兵,单于不许伤你一兵一卒,更不许掳掠你的族人。”
陈平接过鸣镝,心里满是感慨。张良曾说过,冒顿虽残暴,却有雄才大略,且重情重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原本以为胡人都是粗蛮无礼之辈,却没想到冒顿竟有这般胸襟。
“单于这份厚礼,陈平愧领了。”他郑重地将鸣镝收好,“日后若有机会,陈平定当回报。”
酒过三巡,陈平的脸上泛起红光。他看着冒顿,认真地说:“单于,此女有定国之才。她不仅懂中原的权谋,更懂草原的生存之道。若能好好待她,必能助匈奴更加强大。”
冒顿挑眉,语气带着几分醋意:“怎么?陈大人看上我家小母狼了?”
陈平连忙摇头,笑着解释:“我只是惋惜,这般人才,却因圣上的猜忌,不能为汉室所用。若她是男子,定能成为辅国重臣。”
冒顿拍了拍汉女的后背,笑得得意:“小母狼,听见没?陈大人把你夸上了天,还不跟陈大人说说你的本事?”
汉女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换了个人:“十多年前,中原正处于内战,项羽和陛下争夺天下,无暇顾及边关。那时的草原,东胡称霸东边,大月氏崛起西边,匈奴在中间,三足鼎立,谁也奈何不了谁。”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当时中原没有内战,派出使节游说东胡和大月氏,施以恩惠,与之结盟,将匈奴围困在中间,再切断匈奴的粮草补给,冒顿你根本没有机会壮大。你能统一草原,一半是靠你的本事,另一半,是借了中原内战的东风。”
冒顿听完,猛地拍桌而起,眼神里满是惊叹:“好一个小母狼!若我早认识你十年,恐怕这天下早就易主了!”
汉女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十年前我才十九岁,正是貌美如花的年纪,谁会跟你这满脸胡子的野汉子?”
冒顿却笑得猖狂,伸手一把将汉女搂进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就算你未出阁,我也会把你掳来,夜夜给你下种,让你给我生一堆崽,岂不是美事?”
汉女的脸瞬间红透了——这种话在榻上说也就罢了,居然还当着陈平的面说!她挣脱冒顿的怀抱,拿起旁边的马鞭就追着他打:“老匹夫,你不要脸!今日我非抽死你不可!”
小院里顿时响起两人的打闹声和笑声。陈平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问朴氏缇:“你们单于和阏氏平时就这么闹腾吗?”
波里耶抢先答道:“单于把阏氏疼得紧,天天跟她黏在一块,巴不得天天待在榻上不下来!阏氏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朴氏缇就拿起一块烤肉塞进他嘴里,笑着对陈平说:“陈大人见笑了,单于和阏氏只是感情好,平时很规矩的。”
陈平看着波里耶被堵住嘴还在嘟囔的样子,嘴角抽了抽——他怎么看,都觉得波里耶说的才是实话。他尴尬地轻咳两声,转移话题:“我车上还有些特制的甜点,是特意送给单于和阏氏的,你们俩去搬下来吧。”
朴氏缇和波里耶一听有甜点,立马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光像流水似的洒在小院里。陈平起身告辞,汉女拿出一些胡人的毛皮和奶制品,塞进他手里:“陈大人,这些东西你拿着,算是我一点心意。日后若有机会,咱们再相见。”
陈平接过东西,对着几人拱了拱手,转身驾车离去。马车的轱辘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汉女靠在冒顿怀里,心里满是感慨——长安之行虽凶险重重,却也让她看清了人心,收获了冒顿的真心和陈平的友情。
“走吧,小母狼,咱们回屋休息,明日一早就回草原。”冒顿搂着汉女,转身走进小屋。月光洒在小院里,篝火还在噼啪作响,空气中残留着烤肉的香气,预示着他们即将迎来安稳的草原生活。
而汉女不知道的是,今日长安的这场风波,不仅改变了她和冒顿的命运,也为日后汉匈的再次交恶埋下了伏笔。刘邦回到宫中后,越想越气,越想越忌惮——一个能让冒顿如此看重的汉女,若是真的帮着匈奴对付汉室,后果不堪设想。他当即召来陈平,虽未明说,却暗示要暗中监视匈奴的动向,必要时,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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