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安确实已经能跑能跳了,加冕礼前三天,库库鲁寸步不离。
典礼前夜,夏安安倚窗望月,不知道在想什么,库库鲁的脑袋忽然从窗台下冒出来。
“哇啊啊!!”
夏安安惊得一掌拍在他脸上。
“你跑窗户底下干什么?!”夏安安给他开了门,他却拉着她一路小跑到了花园。
库库鲁轻易抱起她跃上老树粗壮的枝干。
“太轻了。”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脸埋在她颈窝,贪婪地嗅着那若有似无的花香。
夏安安任他抱着,晃着腿,看天上满月。
“不过,皇宫里好吃的那么多,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喂得胖胖的。”
“胖了你就抱不动我了。”
“笑话,再来十个你我都抱得动。”
“十个我?你做梦呢吃那么好。明天就是加冕礼了,那么晚你还不睡。”
“睡不着嘛。明天你能早起来看我吗?”
“放心吧,我肯定要去看的,毕竟是你的辉煌时刻嘛。”她揉了揉库库鲁的脑袋。
月光下,她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晕。库库鲁心头发烫,声音低哑下去:
“安安……做我的王后吧。”
夏安安一怔。
“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福祸贵贱,无论疾病或是健康……”他捧起她的脸,目光灼灼,映着月华,“我都爱你。嫁给我,好不好?”
夜风拂过树梢。
他的求婚来得很突然,夏安安毫无准备。
她惊愕地看向库库鲁。
少年目光热烈而诚挚,无比温柔地在她的心弦上拨出涟漪。
“我愿意的。”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她在少年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欣喜若狂
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吻落下,带着失而复得的战栗和孤注一掷的炽热。
夏安安闭上眼,手臂环上他的脖颈,笨拙地回应。这个吻缱绻甜蜜,轻舔慢咬,舌尖划过的地方犹如烈火灼烧那般滚烫。
库库鲁是带着笑入睡的,梦里全是明天的荣光和她羞涩的应允。
加冕日,天光破晓。库库鲁一身华服,目光却一遍遍扫向宫门方向。宾客鱼贯而入,独缺那抹纤细的身影。
“定是昨夜闹她太晚……害她睡过头了。”他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强自镇定。
典礼开始。
他坐在亲王身侧,目光死死锁着台下那个空位。
亲王和皇室成员的致辞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那空荡荡的座椅,像黑洞般吸走了所有光线。
不安感如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直到亲王提醒,他才起身宣誓。
“我将以国王之名……效忠王国……誓死守护……”
心口骤然传来尖锐的刺痛,如同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
一种灭顶的恐慌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可是,这是加冕礼。
“安安……”
他几乎失声,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念完誓词。
他的四肢冰冷麻木,视野忽明忽暗。
亲王为他戴上王冠的刹那,沉重的金冠压得他几乎窒息。
掌声雷动。库库鲁倏地转身,推开阻挡的侍卫,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朝着她的房间狂奔!
风声在耳边悲鸣。
他直接撞开殿门——
只有死寂。
夏木瘫坐在角落,呆呆地看着闯进来的人,眼神空洞。
侍女捂着脸无声啜泣。
那位“医学圣手”颓然立在床边,手里捧着一个木盒,满面风尘,衣袍下摆还沾着泥泞。
他抬头,撞上库库鲁惨白的脸,喉头滚动,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
“……差一步……只差一步……天意弄人啊!”
库库鲁僵在门口,众人默默退去。
世界失了声音,失了颜色,只剩床上那抹单薄的轮廓。
他感受不到心口传来的绞痛,挪动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她。
映入眼帘的,是她褪尽血色的脸庞,苍白得像冬天的雪。她的嘴角、胸前,大片的暗红早已凝固,如同被粗暴撕碎的、浸透血泪的嫁衣。
她没再睁开眼看他。
他的身形摇摇晃晃,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脸庞此时竟落魄得像孤魂野鬼。
他扑倒在床边,颤抖的手指抚上她冰冷的脸颊,徒劳地想擦去那些刺目的红痕,却只将那片死寂的白揉得更深。
王冠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抓起她紧攥的手——那枚小小的银月牙手链,被染红了一角,静静躺在她掌心,指腹还残留着擦拭的痕迹。
最后一刻,她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加冕礼的场景中,她的少年站在阳光下,神情庄重地接受加冕。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擦净这份属于他的馈赠。
库库鲁把脸深深埋进她冰冷的颈窝,却汲取不到一丝暖意。
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石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流不出一滴泪。
他抓起她僵硬的手,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
良久,他的声音嘶哑,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那般难听:
“安安……你摸摸我……你再摸摸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你看……我加冕为王了……”
“你说想看……我治下的王国……快了……你睁眼看看……”
“求求你……能不能……别丢下我……”
一字一句,说到天昏地暗,说到他支撑身体的手臂终于脱力,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滑落回床榻,宛若一朵开到极致、骤然凋零的花。
库库鲁不记得是如何将夏安安带回那座开满野花的山村。
按照旧俗,她只能长眠于山间。
细雨如织,打湿了小小的墓碑和新移栽的、环绕其间的繁花。
他蹲在泥泞里,扬起一如既往得意洋洋的笑容:
“庶民,这可是本王亲手为你种的花……好看吧?
辛辛苦苦……你倒好…你个没良心的,竟敢欺骗君主……
明明答应了做我的王后……丢下我就跑了!
我告诉你,这是你欠我的情。
听说人死后一百年才能入轮回,好像还可以插队。
你等等我呗……等我到下面想办法插队。
下辈子你还是安安,平平安安,等我和你相遇。”
雨声淅沥,恍惚间,似有清越的笛音穿透雨幕,乘着山风,掠过林梢,幽幽缠绕在这方寸之地。他指尖抚过碑上冰冷的刻痕,胡言乱语了很久,直到浑身湿透,侍卫上前催促。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被雨水冲刷的石碑,转身没入烟雨。
回到夏木的小院,雨势渐小。未进院门,先闻花香。
一年前他来时,只有零星几朵。如今,无人照料的院子,竟姹紫嫣红开遍,繁花满园。
恍惚间,他看见少女蹲在花丛旁,小心翼翼地浇灌。
“安安……”
他下意识唤道,习惯性走到她身边:“花……开得真好……折几枝给我?”
过了很久,无人应答。她曾蹲坐的地方,只有一株山茶在雨中摇曳生姿。
库库鲁慢慢蹲下,把脸深深埋进膝盖。
“成了王……又如何,护得住天下……护不住你……”
这么多天,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混着冰凉的雨水汹涌而下。起初是压抑的呜咽,继而,年轻的国王蜷缩在繁花深处,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嚎啕大哭。
征得夏木同意,他带回一株山茶,种在后花园,正对着她曾住过的那扇窗。
来年,山茶如火如荼,开得惊心动魄。
继位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夜深人静,他常独坐山茶花前,对着那扇再无人推开的窗,喃喃自语,身形日渐清瘦。
亲王知道,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随夏安安去,只是他如今身负国家,不是能那么容易走的。
亲王终是看不下去,给了他一封信。
“她临走前……托付的。之前你的情绪很不稳定,所以现在才给你。
“你离开皇宫那些日子,她找了我,要求神医别把她的真实情况告诉你,所以,神医们才会跟你说她的身体越来越好了。
“她的脸色好,是因为涂了胭脂。她让下人把她掉的头发都收拾好,自己戴了假发,以防你察觉到异样。
“她能感知到死亡将近,但是不想影响你加冕为王,所以一直瞒着你。”
就连典礼前夜,她也只是回光返照。
信纸很薄,库库鲁颤巍巍地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库库鲁:
我的王子殿下,不对,应该叫国王陛下了。
神奇吧?神医都说我只有半年,可我又多偷了好几个月呢!一定是佛祖听见了我的祈祷,灵验了!
好可惜啊,大概看不到你戴王冠的样子啦。不过没关系,我早就在心里画过千百遍了,嘿嘿。
嗯,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馋你。
我好舍不得你啊,以前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早就做好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偏偏遇见了你……我没办法无牵无挂了。
说不甘心是有的。但能活这么久,已经是老天爷开恩啦。别伤心哦,生老病死,人间常事嘛。
你可以想我,但不许做傻事。要是你不好好治理王国……哼,小心我不等你了,赶紧插队投胎,然后找个更好看的嫁了!
我爱你。啾咪~
最后几行字有被水渍晕开的痕迹,模糊一片。
库库鲁的指尖抚过那模糊的墨痕。
悔恨、苦涩、迟来的钝痛,瞬间将他淹没。
他攥紧拳头,骨节发白,却砸不破这无边的空茫。
他很厌恶也很畏惧这感觉。
明明他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他都无力改变已知的结局。
就好像,从相遇那刻起,所有的欢笑与温存,都只是为了铺垫这场避无可避的永诀。
后来,他励精图治,四境宾服,王国在他的治理下步入前所未有的盛世,史书工笔,赞誉不绝。
可无论皇室怎么施压,他都没有娶妻。
再后来,宫人常见新王独自前往她生前常去的寺庙,试图寻找她残存的气息。
青灯古佛,檀香袅袅,映着他孑然一身。
他在佛前长跪不起,为她燃尽了一生的长明灯,只求那虚无缥缈的来生里,她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