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晚风透着白日里的余温，混合着地上的沙石吹在人脸上容易迷了眼睛，李承泽眼眶通红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脸色苍白神情冰冷，他脸上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甚是骇人，那是范建打的。
范建为什么打他？因为他把范闲的尸身给了燕小乙。
范闲如果活着，一定也会同意这么做的，只有这样，皇帝才会心软放过陈萍萍等人，只有这样，燕小乙才能逃过一劫。
他好不容易劝他们继续赶路，一路哀哀切切到这个山沟，他们抄的近路，再越过几个山沟就到了去东夷的官道了。范闲领着他们往北齐走，就是怕走得匆忙队伍里有内奸，现在看来料事如神也没有用，还是着了道，李承泽这一路上杀了不少人，稍稍有点鬼鬼祟祟的，皆成了谢必安的剑下亡魂。
谢必安去寻费介的时候偶遇逗留未走的燕小乙，倒是为这招棋起了个关键的头——明月当空，李承泽的思绪断断续续，一点一点地推敲这一路做的每一件事是否有什么遗漏，所有人都不在状态，范建他们能不能安全到达东夷，都取决于他做的任何决定，明明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脑海的画面却停在范闲闭着眼安详的脸上，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他。
忽而面前出现了一块白帕。
他转头去望，范建的花白的发在月光下尤其显眼。
“对不起，你做的是对的。”范建看他不接，收回手，“范闲没看错你，你是我们当中最清醒的一个。”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五竹带走了他还是皇帝带走了他……”李承泽微微一笑，他笑起来总有一些娇羞的意味，却透露着高高在上的冷漠无情，“你们要活着，这是他的心愿。”
范建自嘲道：“我这把老骨头，没想到真能安享晚年，他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可他自己呢……”
李承泽低头理了理衣摆，低声道：“你还有范思辙范若若，还有一大家子人，林相也还有林婉儿林大宝，你们个个都有牵挂……”
他话锋一转：“他却什么都没有了。”他喜欢热闹，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与他说说话。
李承泽收起脚，坐改成蹲，他手里是一本日记本，上面丑死了的字体书写了范闲所有的计划，这本上了锁的日记本范闲交给了范若若保管，他是这样吩咐范若若的：“你觉得必须打开的时候，就可以打开。”他这话说得不着边际莫名其妙，也许早就料到了自己有这么一天。
“我被关着的那些天，没想到他做了这么多事。”“春闱案期间，朝堂上能动的几乎都被范闲二话不说关了起来，就连陈萍萍都罚了禁闭，他们只道小范大人嫉恶如仇手段稚嫩，年轻意气为民伸冤，哪里料到他趁着朝堂大乱，那些暗探因此调动之故，联系上了沈重……
李承泽看不透范闲：“我想他了……”
话音被风吹散，吹进林间，出了林间，拂过花朵，吻过山石。
费介跟在五竹身后，他抱着范闲，不明白五竹在做什么。
五竹低身在报废的六竹身躯前，范闲进京都后他几乎一直都不在他身边，就是拜他所赐，在北齐之时他本欲拖住苦荷，打到一半却被突如其来的六竹打乱了阵脚，在知道神庙派出了最后一个机器人来杀叶轻眉的实验品，他分身乏术与之纠缠了太久太久，久到快要忘记范闲在等他。
久到再一次见面很快成了永恒。
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茫然的神色，手指却坚定地钻入六竹的胸膛，只听一阵机簧叮当之声，连着断裂的纤维线难听得似要扯断所有人的耳膜，片刻之后，一个小小的指甲大的方块躺在金色汁液中，他三指一搭，便捞了出来。
费介是医术高手，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这个人和五竹长得一模一样，死在这儿还要被掏心，不过这人身体里不是红色的血，而是带着金属味的金汁，身体里也不见内脏，一堆大大小小不知材质的铁石和细线，分明不是人，然而他的肌肉又与人是一样的……，这些个疑惑他没有问，他还抱着范闲，超出关于范闲的一切他都不感兴趣。
五竹问他：“会针线吗？”
费介点头，用毒者也是医者，自然少不了处理需要缝合的外伤，这‘缝合’还是小范闲教他的，十多年来他实践了不知多少次，才认可了原来人也是个麻袋，缝缝补补还能用。
五竹忽然笑了，他笑得很淡，一闪而过：“这是核心系统，只要激活。”
“激，激活？”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曾经在叶轻眉口中听到这个词，“神庙吗？起死回生吗？”
“连接神经，他就能动起来……”六竹和他就是靠这个行动自如，不同的是他们的脑系统是程序模拟，而范闲……，范闲是叶轻眉导入数据的实验品，他现在死了，也只不过是数据停止记忆，并不是生物学上的脑死亡。
他的要害不是身体，而是脑中别人没有的芯片。
只要重新启动它，范闲就活过来了！范闲不会死，他的身体会老去，会停止运作，可是他的记忆他的感情永远都封存在那个小小的芯片里，只要重新有一个身体，他就还是那个范闲，记得他的范闲，小姐说得没错，会有一个人永永远远陪着他的。
五竹觉得范闲大抵是不会喜欢六竹的身体，他爱面子有一些公子脾气，若是看到自己的脸变了一定会发脾气的。
这超脱了在场南庆人的认知，费介饶是如何不舍也只能把范闲放下来，颤抖着手依照五竹的指导切开范闲的胸膛。
只要活着，他做什么都行！
费介颤抖的手却很稳。
待看得清全貌，五竹才把那个小小的动力系统按进不再跳动心脏，然而这里是荒郊野外，没有神庙精密的仪器，照猫画虎是完全没有用的，他微微偏过头，面前浮现同属于实验品的记忆。
怎么办呢？他又走到破败了六竹面前，把能拆的都给拆了。
范闲不能死！
……
费介满头大汗，他浑浊的眼睛看着范闲的凝固的血液渐渐随着五竹的‘电击’而溶解流动，心脏被‘人工’起勃，这景象太过震撼和匪夷所思，但是乖徒弟能够复活，发生什么他都能接受。
“缝合。”五竹单调不变的声音总算有了一丝喜悦的激动，蒙着眼的黑布有了一些湿渍，铁钎被落在一旁，他空着两只手不知道该摆放在哪里，“范闲，范闲活了。”
费介如大梦初醒：“他娘的，这小兔崽子命大！”
陈萍萍也露出一丝笑容，不管怎么样，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这起死回生的本事，只有神庙才做得到！他忽然想到叶轻眉，当年小姐有没有也用这种方法活了下来？他想问五竹，叶轻眉是不是还活着。
然而五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血淋淋的范闲身上，费介更是心无旁骛，他没有问出口，叶轻眉是他一生的遗憾，但是范闲的分量又何时超过叶轻眉的呢？她若是还活着，怎会让范闲受这样的苦，让五竹这样的孤独，让他……一直生活在仇恨中？
她已经死了，陈萍萍又一次接受了这个事实，竟然不那么难受了，逝者已矣，范闲还活着，足够。
在他们全神贯注于救治范闲的时候，影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马车，他们一路向北前行。
陈萍萍等人并不知道范闲把大本营设在了东夷，城墙之下闲杂人等太多，庆帝又是大宗师，燕小乙没有做任何暗示范建他们改变了原有路线……
是以，理所当然的错过。
范闲昏迷了很久，毕竟身体曾经成破败的棉絮，单单让血液自行顺畅流动就用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五竹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时时刻刻担心他像叶轻眉一般突然离去。
大雁南飞，他们到达北齐只找到了在街头坑蒙拐骗卖禁书的王启年，王启年看到他们是一脸懵逼，还以为监察院院长陈萍萍来北齐亲身视察，他一前监察院成员要吃不了兜着走。待看到昏迷的范闲又是呼天抢地，了解一番直说丫的你们走错了路。
趁抢着要做小范大人爹的上杉虎还在前线巡逻，赶紧前往东夷……
范闲是在颠簸的路上醒的。
他以为到了阴曹地府，但是一睁眼看到五竹——机器人估计不会到阎王殿。
“叔？”他声带嘶哑，胸前的剧痛让他紧皱起眉头，稍微动了动手指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这种违和感来得突如其来毫无道理，诡异又古怪。
哪里不一样了？
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冰冷的手指抚上去没有感觉到任何温度：“叔？”他又喊了一声，怪异感一点一点地缠绕进他的思绪。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气流的震动！
他有心跳，却没有呼吸！
“叔！？”他惊恐地瞪大眼睛。
五竹微微偏过头：“我用六竹的内核，启动了你的身体。放心，肉体凡胎，五感俱在。”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