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

银装素裹雪花纷飞，范思辙大夏天大肆囤的黑炭又卖了个好价钱，他将一匣子银票放进一个朱红的大箱子里，例行数了好几遍：“这么多分红，哥，你可以花到下辈子了！”他望望门口，又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以往都是范闲范闲的叫，现在叫哥倒是叫得十分顺嘴，他锁上箱子，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去了账房。

范闲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但是——

他们都说范闲死了。

范闲死了，他们看见的。

他没看见——可是他骗不了自己。

范思辙记得那日千盼万盼的车队到此，他一腔豪情满怀着喜悦还来不及炫耀就没了归处，接下来像个话本里的寡居之人，殷殷切切地从春等到冬，从希望到落寞，从落寞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到后来心里隐隐接受了这铁一般的事实，但终归是没见到尸身，还留有一丝幻想——范闲如此聪明，也许只是诈死。

范建说过，那种情况绝不可能是诈死。

他当然知道，范闲没有理由诈死，他马上就要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梦寐以求的混吃等死人生，怎么可能中途诈死消失？

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最坏猜测。

他走出房门，心想范闲也许真的死了。

他跨进门槛，他们都说范闲死了，骗人的吧。

他翻开账本，范闲不回来可能是死了。

他拨起算盘，范闲死了？

他无法接受。

这怎么可能呢？范闲把所有的都安排好了，他在这里为他开天辟地，赚得钵盆满满，就等他来享受人生，做个富贵闲人，想干嘛干嘛，用银钱来道在这里横着走，他已经想好了和范闲要在东夷作威作福，做纨绔子弟标榜名扬天下。

现在告诉他，他死了？开什么玩笑！

范思辙摔碎算盘，踉踉跄跄走了出去，东夷与南庆不同，这里环绕大海，空气湿润，适合所有农作物的生长，只是冬天难熬，寒风从海上吹来，凛冽里透着冰渣子，拍打在人脸上，钻进鼻孔，直接把人冻成冰块。而春天百花盛开，暖意间又全是花粉，极易让人敏感。

他初来乍到，因这天气水土不服，若不是有苦荷帮忙，估计已经病死在这里了。

“范思辙？”

“二皇子？”他循声望去，冰棱的街道上李承泽怀揣着双手立在中央，呼出的白气立刻散在青色的背景中，瘦削的下巴似是又尖了一点。

李承泽浅笑：“这里没有二皇子。”

“你去哪儿？”

“我去跟范闲说说话。”李承泽指指篮子里冷透的鸡，“他喜欢热闹。”

范思辙闻言跳起来大声道：“都说过一百遍了！范闲一定会来的！这里的日子跟神仙似的，他愿意放弃吗！？”

李承泽迈开步伐：“我也不想相信，但是他就死在我面前。”

每次他们相遇都要重复诸如此类的对话。

“天气寒冷，他怕冷，有可能路上耽搁了。”范思辙又找到一个好理由。

李承泽没有否定他：“那等春天，你和我一道去看他。”

范思辙撞起胆子骂了句：“傻蛋！等哥回来看到你咒他给他立个衣冠冢，骂你个狗血淋头！”

李承泽垂下眼睛：“我倒是希望自己是个傻子。”

他曾以为没了范闲会死，可现在还好好活着，说来也奇怪，想他与李承乾斗天斗地其乐无穷，在皇帝手底下玩弄人心搅乱风云，极力求生却如同死去，过得毫无意义。现在平平静静在东夷，闲来听曲再闲来怀念，竟舍不得这样的日子去死，只因思念的每一幅画面都证明了自己还活着——他若死了，便真的忘记了记忆里那个少年了。

可笑的是他与范闲的交集并不多，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回忆。

李承泽拎着酒菜，他每日都要去那个小土包坐一会儿，无论春夏秋冬，打雷下雨。

今天要跟范闲说些什么呢？

就说说李承乾吧，自从登基以来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

他到这个土包的时候，燕小乙正辛劳地打着木桩，范闲嘴馋，他在衣冠冢旁种了棵杏树，树下还埋了坛好酒，他现在正在给那棵杏树搭棚。

李承泽目不斜视地坐下来，燕小乙也埋头苦干，他们俩像是陌生人一般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交谈，连眼神都没有相会过。

“陈萍萍又病了。”李承泽打开篮子拿出酒菜，雪立刻落在碗碟中，他像是没看见似的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我今天看到苦荷和狼桃的话本……”

“内容惊世骇俗，不过，大有可为。”谁能想到，苦荷和狼桃愿意帮助范闲，仅仅是因为他出的小皇雯？“范闲，你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他靠在石碑旁，碗沿碰了碰大理石，清脆的交脆声散在雪里，“干杯。”

他喝干净碗中的酒，将这两天的事细细数来。

“范建开了个茶馆，整天窝在馆里推牌九，我知道他是怕想起你。”

“前两天有个说书的，说了段小范诗仙夜宴……，还不及当时十分之一的精彩。”

“范闲，我们都很好。”

“就是想你……”

“如果你在东夷，会热闹许多。”

“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也爱热闹。”

他絮絮叨叨，说尽世间。

燕小乙搭好雨棚，拿弓的手握着柴刀砍断麻绳，后退几步远观成品，而后拿了工具转身离开。

李承泽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笑道：“范闲，‘杏’即是‘幸’，燕小乙谢谢你，有幸遇到你。”他复而摇头，“你在这方面不开窍，这种隐晦的表白是没有用的。”

洋洋洒洒的雪白茫茫拉远，李承泽靠在石碑上，像是地里爬出来的影子，孤独而寂寞。

……

一日复一日，清明节。

杏花落春泥，坟草话孤清，黄纸银帛被火苗吞噬，黑铜的鼎禁锢不住这凡间的俗物，化为一只只烟气的黑蝶盘旋青空，范思辙颤颤巍巍心痛无比地从袖囊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

“黄钱在下面有用吗？人人都烧那么一大筐，用得完吗？下面就没穷人！”他嘀嘀咕咕把百两银票收了回去，换了张一千两的，“谁也不知道下面啥样，万一那纸钱不好使……，范闲，我给你烧个真的，用得上你就托梦，我再给你烧，省着点用啊，赚钱不容易！”

范思辙肉痛地将银票凑上火星，看火光慢慢爬满了面额，鼻尖点点汗水，直到指尖松开这薄薄的纸碳，竟是如释重负地笑了。

“范闲，你收下了哈！有了阳间的钱，来我钱庄坐坐，银票我做了记号的，认得。”泪花在眼里打转，他终于来到了这里，面对刻着范闲两个字的石碑祭拜。

他从来没有来过范闲的衣冠冢，总觉得如果来了就是承认了范闲的死亡，那么范闲就真的死了。现在有了足够的心理建设，这次清明前来，他发现接受范闲身死的消息比想象中的还要坦然。

人死如灯灭，可范闲的精气神像是还留在世间，跳动的烛光是他，吹拂的春风是他，头顶的白云是他，目光所及，都是他。

不知不觉，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俏皮温柔了起来，看什么都尤其活泼可爱。

“爹气病了没法过来，姐学了医术云游四海，范闲，我叫你一声哥，你一定要保佑他们平安健康！”范思辙哆哆嗦嗦又掏出一张银票，放于猩红余烫的黑灰之上，很快纸票中央一点褐色渐渐扩大转黑，细小的火舌彻底又舔舐了一千两，“我真是疯了，闲得慌在这里烧银票！”

范思辙把剩下的一篮子黄钱一股脑地倒进大鼎，范闲生前花钱大手大脚，他今天在这里烧了一整天，生怕他钱不够用。鼎中的火又旺盛起来，他磕了两个响头：“死者为大，磕两个头让你占点便宜。”

他站起来拍拍跪麻了的膝盖，向山下走去，走两步回头看看，又溜了回来：“范闲，两千两你下辈子记得还我！那些黄纸铜钱我就当利息送你了。”

他想了想又嘱咐道：“这么多钱呢仔细看看，里面有两千两是我烧的真钱，上面也能用的，有空来找我们——，爹很想你。”

范思辙踢了一脚黄白娇嫩的菊花：“我走了啊！”他踉跄前行，摸着怀里仅剩的两百两银票呜呼哀哉，也不知道够不够，他还要去抓药呢！

他跌跌撞撞，路上皆是祭拜亡魂的生者，他们有的踏上了新生，有的还弥留在过去，唯一确定的是都还存活在这俗世。范思辙到了范府，强迫自己绽出一个微笑，脚步轻快：“娘！”

“别乱跑，你爹知道了又要不高兴。”柳如玉嘱咐道，她双鬓斑银，这些日子竟是迅速老去，养尊处优惯了的妇人如今端茶倒水都要亲自出马，范建还病着，更加忙碌。

范思辙经此一事他几乎是瞬间成长，养家糊口的重担落在他身上，臃肿的身材瘦了一大圈，纨绔本色消磨殆尽，他青白着脸色看着柳如玉擦桌抹窗：“我去给爹抓药。”

“快去快去！”

范思辙摸着怀里的两百两银票，想去账房里再拿点，范建年纪大了，需要老山参补气，那玩意儿没个一千两下不来。

他转身欲走，看到远处一辆马车徐徐驶来，黑布蒙眼的瞎子端坐车前，他身后有莹白的两指用指背轻轻掀开麻青的车帘，一个少年探出头来带着点好奇四顾。

范思辙几乎忘了呼吸。

魂牵梦绕的脸庞似有清华湛起，眉宇间依旧是是晚霞清风盈盈秋水，但面色苍白，唇色浅淡似有不足之症。

范思辙瞪大眼睛看见他转过头来，一如往常地见了他会然一笑，那略微弯下的眼角瞬间悉数堆了江南的山水，蒙蒙的烟雨，微风吹过他的眉梢，强留住所有眷恋。

与记忆里的那张脸重叠。

范思辙哽咽道：“范闲，……哥，你陪我钱！”

——

end

有空填番外，交代下庆帝啥的。

东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