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长身而起,对长公主一拱手,“长公主息怒。”
却再没其他动作。
本站在太后身旁伺候的首领太监一见这状况,心内忧惧交加,急忙迈着细碎小步、躬着身,走到长公主面前,再道一声:“长公主息怒!”
他倒是满面诚惶诚恐,一揖到底。
本来见谁都不理她,长公主就已经怒火浇心,这太监一来劝,她面子上顿时更挂不住,满肚子脾气一下子都撒了出来:“不知趣的东西!”
她拿起桌上的青玉酒壶,冲着面前那白发稀疏的光亮脑门就砸过去。
“你算什么,也敢来劝我!”
常公公本颇有些武功修为,此刻却不敢躲,只好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壶”,酒壶倾倒,琥珀色酒液流了一脸不说,额角上,亦立刻鼓起了一个大大的血包。
他双手一捞,在那酒壶堪堪落地的时候接住了,随即,顺势跪了下去,显得狼狈不堪,却不敢再说话。
太后眼风扫过,带出些不满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满她这任性的女儿,还是不满沈指挥使,或者首领太监常公公。
沈重叹口气,正想如何不留痕迹地出手,结束这场“切磋”,忽于满殿清风之中,听得一声笑,从远远的大殿尽头传来。
笑声极轻。
却深深入了这广阔大殿中,每一个人的耳,每一个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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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重手上动作一滞。
但见厚重的黑檀木门半开,含元殿外的浓重夜色成了深邃的背景,殿内明亮的烛光,交织勾勒出一个挺拔俊逸的身影。
一人从大殿外的夜色中远远走来,步若流星、衣带临风,举手投足之间,散出萧肃如松的清朗之气。着一袭玄色常服,华丽的金线刺绣镶边以庄重的深紫为主,宽袍广袖,说不尽的倜傥不群,潇洒自如。
时值隆冬,他手中却轻摇着一柄折扇,一副清高儒士丰神俊秀、文采风流的样子。
可他手中的那一柄折扇,又非普通纸扇,长十寸,厚三分,精钢铸成,上覆金铜之质,镂空透雕,每一根扇骨,都如一柄冷峭轻薄的匕首。
端的是一件精妙的兵器。
走过沈婉儿的座席时,那人的目光停了一停。也不知道是对沈婉儿还是齐若晗,他含着一丝笑意,侧首点了点头。
沈婉儿为廷臣内眷,齐若晗是闲散宗室,从不曾参与朝廷正事,可被他这么一瞥,两人心中俱是一凛。
那人的目光沉静无澜,一只眸子墨玉般黑,眼底幽遂如晦,彷佛夜色中的大海,深不可测;另一只眼睛,却是极其浅淡的水色,琉璃一样的瞳子中,蒙着一层雾气,寒光内敛,并不随视线转动,透出几分森冷阴沉。
谁又能不认识他呢?
严世蕃,北齐内阁首辅,严嵩之子。
武勋卓著,文采风流,有“天下第一公子”的美称;又兼精通国典、晓畅时务,年纪轻轻便入了内阁,就连当朝太后,也常常戏称他一句“小阁老”。
严世蕃此时的年纪,介于而立与不惑之间,正是一个男子最好的年华。
一身谦冲雅正的君子之风,似很易与人亲近,却又时时不怒自威,若永远与其他人保持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
所有这些融合起来,形成了一种高山临止、岳峙渊停的独特气度,一种因长年居于上位而俯视众生的深不可测,兼具出世之超脱、与入世之深沉。
这位“天下第一公子”眇一目,也就是说,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