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的皇帝,无论从那方面来看,他都应该是个完美的帝王,他心怀苍生,才略通天,同时御下有方,朝堂清明,在他治理之下的西楚风调雨顺,富庶康乐,百姓无不称赞感恩,一个未及而立之年的少年英主,很多人都在心里这么评价着他,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别有深意。
百姓眼中的圣君明主,却是朝堂百官眼中的阴刻寡薄,多疑暴戾之主,裴泓的功绩不容人质疑,他过于糟糕的性格,同样也是广为人知的,只不过对于百姓而言,天高皇帝远,高座众生之上的帝王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对他们的影响远没有帝位一条条开明而实惠的政令重要,而对于朝堂百官而言,虽然在裴泓手下为官艰难,要时时谨慎小心,但同时他们也能得到极大的好处,无论是金银之物,还是身后清名,只要有能力,他们就都能从裴泓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对于他们而言,即使裴泓阴刻冷沉,阴鸷多疑,那也都是可以忍受的。
其实说起来,这西楚之中最直面裴泓这多疑善变,喜怒无常的性子,大概就是宫中宫人吧,一般宫人倒是也还好,毕竟身份低微,没有几次机会见驾,最惶恐不安的应当是裴泓自己的贴身宫人,越是在他身边待的久的人,越是害怕裴泓,尤其是在他登上地位以后,即便是跟随多年的心腹,也是极为畏惧他的。
譬如此刻的芳华,她端着点心蜜饯,战战兢兢地站在裴泓寝宫之外,已经有一些时候了,食盘之上的糕点已经开始有些发凉了,即便芳华是御前伺候多年的老人,手中的东西也是裴泓吩咐的,但她依旧害怕,不敢上前一步,因为刚刚裴泓在她走之后也吩咐了,今日不想见人,不要随便通禀,都是裴泓口谕,芳华就一时进退维谷了。
“站在这里做什么?”轻柔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芳华转身一看,立刻行了一个礼,把自己的为难说了出来:“听筠姑姑,若是误了时辰,没有把东西送到陛下眼前,只怕陛下也是要降罪的。”
“把东西给我,”听筠接过芳华手中的东西,“你先下去吧。”
“多谢听筠姑姑。”
芳华求之不得的赶紧离开,她和听筠不一样,对裴泓的畏惧也是可入骨髓的,平常侍候之时更是十二万分个小心,唯恐犯了一点错误,被拉出去乱棍打死。
听筠很顺利地就进了裴泓的寝宫,没有人敢为难她,宫里的人都知道,听筠听筱这对姐妹在宫中虽然名义上和芳华她们一样都是御前伺候的女官,但实际上和后宫之中的那些个主子是一样的,芳华他们平常见了听筠听筱姐妹都要行礼的,除了因为她们姐妹是裴泓的心腹以外,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个都是当年昭阳君送给裴泓的人,整个西楚的人都知道,对于昭阳君这个一母同胞的长姐,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事情,裴泓都有出奇的耐心和好脾气。
听筠进了殿内,就见到裴泓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拿着笔,在上好的宣纸之上,专心地勾勒着一个女子的轮廓,脚下四周有不少揉在一起的纸团,一看就知是画废或者不满意而随手丢弃的废品,愿本收拾的一丝不苟的书案,现下也是杂乱极了,各种画笔还有好几本书都堆在一起。
裴泓在作画,听筠识趣的没有去打扰他,把手中的食盘放在一边,然后走到裴沅身边,安静而麻利地替他收拾起来。
裴泓看都不看她一眼,甚至好像压根就没发现殿内多了听筠这么一个人,但是听筠自己心里明白,以裴泓的武功,只怕自己刚刚在殿外和芳华的对话他都一字不漏地听了去,现下只是不愿意搭理她罢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听筠收拾好之后,就在一边安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就连呼吸也是极轻的,裴泓画了好几个时辰的画,今天总算是得了一副满意的了,放心手中的画笔,仔细看着自己的成品,常常阴鸷冷沉的眉眼之间,好像也终于对了两分笑意。
裴泓的声音华丽而富有磁性,略带慵懒:“过来吧。”
听筠端着食盘过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裴泓的画,不出所料,一如既往的只画了背影,画技精湛娴熟,笔触细腻温和,线条细致繁多而浑然天成,毫无累赘之感,点微之处无不用心,而且奇怪的是,明明画的只是一个背影,却让看画之人第一眼就打心底里认为这是个美人,是一个姿容绝世的美人。
裴泓拿了一块已经有些冷了的桃花糕,看着听筠正看着自己的画,随口问道:“画的如何。”
听筠听了裴泓的问话,连忙收回了眼神,规矩地垂眸看地,声音温润:“陛下的画技是昭阳君亲传,近几年画技越发的高超了,画的自然是极好的。”
“呵,”听了听筠的奉承之语,裴泓好像并不开心,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一双桃花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依旧冷沉阴诡的吓人,“无论怎么画,终究是无长姐的半分神韵,贻笑大方罢了。”
裴泓这话听筠无法接,只能安静的站在一边继续当她的哑巴,虽然宫里宫外很多人都认为听筠听筱两姐妹因为是裴沅给裴泓的人,又服侍他多年,深得君恩,对裴泓应该不算是怎么畏惧的,但只有她们姐妹自己知道,即使裴泓对她们也算是宠爱,可这其中的分寸还得自己小心揣度拿捏,旁的事情先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只说昭阳君裴沅,她永远都是裴泓心中的禁地,是浑身金刚铁甲,刀枪不入的裴泓的唯一逆鳞,任何人都不能在裴泓面前提起他。
几年前,有一个刚刚入宫不懂事的侍女,仗着有几分姿色,又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了裴沅的梅花舞,在御花园之中试图勾引裴泓,裴泓见了之后大发雷霆,那个侍女最后活活被冻死在御花园之中,那几日朝堂一下也都是胆战心惊的,也是经此一事,宫里的人都明白了裴沅于裴泓而言的重要性,也了解了裴泓的铁石心肠,残暴性子,此后再无人敢有攀龙附凤之心。
裴泓见听筠不说话,随手丢了那块桃花糕,说了一句:“无趣。”
裴泓看着自己的画,怎么看都是不满意的,觉得不仅没画出裴沅的绝世风华,甚至就连画技也让裴沅蒙羞了,随手拿过一旁的烛台,把自己花了小半天时间才画完的画,毫不心疼的直接放在烛台上给点燃了。
“说吧,事情都办的怎么样了?”裴泓伸手又从食盘里拿了几个蜜饯,他也不吃,只放在手里拿着。
“有关昭阳君冥诞的一应事宜听筱抖音筹备好了,”听筠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折,“按着往年的规矩,一应礼制器物,皆是比照皇帝仪制的,同时也在全国各处开仓放粮,赈济穷人,为昭阳君祈福。八月十五那晚,陛下亲自在花萼相辉楼,为昭阳君放灯祈福。其余大小诸事,听筱皆已写在了奏表之中,还请陛下查看。”
裴泓接过奏折随手翻看了两眼就放到了一边,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向远方的花萼相辉楼,双眼有些离散,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想裴沅。
“听筱一向周全,这次的事情也做的很妥当,就按她说的去办吧。”
“是。”
裴泓又在窗边带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听筠,听筠被他极为锋利凛冽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所有的心事秘密在裴泓的眼中此刻都已经成了透明的,有些难堪的别扭。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不该年年都为了为了长姐的冥诞祭日如此铺张浪费。”裴泓这话虽然好像是在问听筠,但是听筠明白裴泓心中其实早有答案,不容她说些什么。
确实,朝野之中有些人对裴泓年年都大张旗鼓的为裴沅的祭日和冥诞祭祀,都是有些不满的,毕竟就如刚刚裴泓所说的一样,过于的奢华铺张了,也有人当真有胆子上书裴泓,但是裴泓都只是扫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依旧我行我素。
“陛下和昭阳君姐弟情深,昭阳君英年早逝,陛下心中挂念,无可厚非,而且昭阳君与楚国有极大的功劳,担得起此等祭祀之礼。”听筠的声音很是好听,说起话来温温和和,不急不缓,让人心安。
“朕又何尝不知人死不能复生,长姐生性淡薄洒脱,是不在乎这些身后虚名的,但这确是现下,朕唯一能为她做的了。”裴泓的声音很轻,近乎于呢喃,也亏得听筠离得他近,才听了个大概。
“长姐喜欢佛经,让人抄录了好八月十五那天,一并在她灵前烧了。”裴泓的声音又回到了往日的华丽慵懒。
“是。”
“还有,阿煊那边要的人都也已经准备好了吧,”裴泓伸手到眼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自己的泪痣,眼神坚定而野心勃勃,“等过了长姐冥诞,就让他们走吧。”
“这些事情,修罗狱那边自会有人打理好,陛下放心,”听筠犹豫了一下,“只是澹泊公那边要兵,陛下有何打算?”
“叶闲,叶安之。”裴泓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语气低沉缓慢,甚至好像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裴泓眼睛微眯,眼神危险而玩味,他声音冷肃道:“既然他想要,那就给他吧。”
“是,那不知要派何人统领节制?”
裴沅转身看着听筠,突然问道:“朕有多久没见过叶闲了?”
听筠不知道裴泓又想到了什么,当下心中暗暗算着,然后如实说道:“大概两年左右吧。”
“这么久了吗,”裴泓似笑非笑,说了这话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听说熙和也到了南庆京都,这南庆的京都城倒是真的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