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张琉离开北平去往廊坊战场。
小满在家里哭也不是,笑也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和小刘坐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小刘和她差不多大,一直在张琉身边做勤务兵,还是个孩子心性,和小满很玩的来。小满对张琉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除了她自个,只有小刘知道。
小刘不知道如何说,在他心里张琉对小满是很好,但若让督理取小满做老婆——在他的世界观里是不可能的。
督理家的夫人是个天天和他这个小勤务兵斗嘴吵架的丫头——这不是笑话么?
何况,不管是他还是小满都坚信,督理还年轻,督理不会一辈子只是督理。
所以小刘不能出言安慰小满,他只能满目忧虑的瞅着小满,仿佛他也在害相思病似的。
小满想,她还是要靠自己。
小时候家里那么穷,白面都买不起;然而她弟弟还是有鸡腿吃。鸡腿很香,她也想吃;但是只靠想,鸡腿是不会自己跑到她嘴里的。
她就趁着在厨房生火烧开水的功夫,偷偷把那只属于弟弟的鸡腿咬了一口;那一口很大,一口吞掉了半只鸡腿。后来弟弟向后娘告状,后娘自然是生气的,给了小满两个大巴掌。但鸡腿她已经吃到肚里了,那两巴掌疼是疼,但不可能把鸡腿从她胃里拍出来。她赢了,她如愿以偿吃上了鸡腿。
小满想,她喜欢什么,不去抢是不行的,不抢就成别人的了。
像中了邪一样,她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张琉。她真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样喜欢了;喜欢到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面前,肝脑涂地,好让他瞧瞧自己的血、自己的心。
没有金三小姐这个人的时候,张琉是小满装在心里的小秘密;她静悄悄的看他的背影,偷偷摸摸的想他念他。可一旦有了“金三小姐”这个名字,她就不能平静了,夜里梦的是张琉,早上醒了睁开眼睛,心里依然活动着张琉。张琉像是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无论他人在或不在,她的眼里心里都有活生生的他。
在颠颠倒倒地过了大半个月,张琉还没回北平。
小满感觉自己快要疯了的时候,前线紧急战报传来了——河北那边落了下风,督理失踪,生死不明。
家里留的勤务兵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小刘也慌了,他们都是靠张琉吃饭的;督理没了,他们给谁当勤务兵去?
小满听着小刘他们的一言一语,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人是一动不动了,心在腔子里却是跳得猛烈,一跳一个主意,一层递一层,越想越慌,越想越乱。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女亡命徒的劲头,她要去找他,哪怕找不到,哪怕和他一起死了呢?哪怕是见他最后一面呢,她可以为了他豁出命去。
“小刘,我要去河北。”
小刘瞪大了眼睛,摸了摸她的额头:“疯啦?战场又不是北海公园,那是你想去就去的?”
小满没理他。
“我要剪头发,这头发太长…不能被人看出来我是个女的。”
小刘错愕的看着她,天知道小满有多宝贝她那头好不容易蓄起来的长头发,因为张琉说“秃头秃脑的不像个姑娘”。
小满勉强笑了笑:“头发剪了也没什么,又不是长不出来了。剪短了更方便,洗着也省事……”
说完她随即支使小刘去打盆热水过来。 小刘进屋接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端着盆往院子里走。及至到了前院,他看着小满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没能发出声音。
小满穿着一件旧衬衣,肩上披了一条白毛巾,正对着另一个小勤务兵举着的一面小镜子剪头发。
她一侧的长头发已经剪到耳朵了,另一侧还没有动。剪短了的头发并不整齐,是分成几剪子剪的,剪的参差不齐,像个被狗啃过的脑袋。
小满扭头对着小刘笑了一下,她鼻音很重地说道:“快帮帮忙,后边我看不见,不敢下剪子。”
小刘还是没说出什么,他知道小满是非去不可了,若是不让她去,她大概是靠两条腿跑也要跑到廊坊的。
小刘的理发手艺也就是马马虎虎,不过起码他手稳,嚓嚓几剪子下去,小满被剪成了一个小学徒的模样。
小满对着镜子抿嘴一笑,一点也没瞧出这个秃小子的发型哪里好看。她喜欢长头发,头发长了才是女子的模样,短头发的是男人。
其实河北那边,战事进行了不到半个月时,张琉这方就已经打进了廊坊境内。
张琉知道廊坊这片他们不熟悉,却是姓李的发家的大本营;这样的情况,显然是不适宜和对方拖拖拉拉的打游击战的,于是就想要速战速决。
这天凌晨,他和鲁云仓带着一团以及几十门野炮,趁着夜色翻山越岭,想要绕到李部后方去搞偷袭。
鲁云仓对张琉是死心塌地的绝对信任,他只紧跟着张琉,丝毫没在意周遭的情况。
一队人无声无息的走了许久,张琉忽然勒住战马,直觉上有些不对劲。
这时鲁云仓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便低声问道:“督理,有什么情况吗?”
张琉迟疑片刻,慢慢一挥手:“不要跟着我,你去押着野炮殿后。一旦有兵包抄过来,你直接下命令开炮。”
鲁云仓应了一声,随机调转马头就走。
张琉亲眼看着他走了,才微微俯下身去,提起精神继续前行。单手攥紧了缰绳,他腾出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了配枪;他并不怕,反而有些亢奋——在北平时虽然有钱有闲,可总像是影影绰绰,不够确实。他的一切都是枪杆子底下打出来的,离开战场一久,他就莫名的不安,感觉自己像是飘在半空中似的。
这时,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枪响。
众人看得分明,张琉的身体随着枪声一歪,随即堕下马去。
马被枪响一惊,长鸣一声就撒蹄狂奔,而张琉的一只手在慌乱中不知怎么被绕到了缰绳中,于是就被那匹受惊的马向前拖去。
周遭的小兵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正是乱作一团的时候;四周的枪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后方也惊天动地的展开了炮击。
张琉被马拖行了十多米,黑暗中进到一片林子时;他手上一用力,硬把手从缰绳中抽了出来。
马跑远了,林子外的枪声不断;他想爬起来走出去回归队伍,却发现自己有些站不起来——他的左腿中弹了。
这次突袭眼看着是失败了,敌人对地形太熟悉了,这次是他低估对方了。
贸然出去是死是活很难说,借着月光他大致看了看自己周身;手上被粗糙的缰绳蹭掉了一大块皮,身上被拖行出来的擦伤无数,整个后背火辣辣的疼——不过还好,都不是致命伤。
只是腿上的枪伤,不知道子弹有没有留在皮肉里;但他也没有功夫瘫在地上多想,咬咬牙站起来,他摇晃着站起来,连滚带爬的上了身侧的一棵树叶繁茂的大树。
脱下上衣,扎紧了腿上流血的伤口,他攥紧了手中的枪;虽然知道这夜呆在树上多半不会出什么乱子,但他还是心惊了。
他担心腿上的伤,不知道有没有伤及筋骨,他不知道一个瘸子还能不能带兵;他还没有替张显宗回到天津,他还没有替张显宗看看文县的司令府…他不能死,更不能瘸。
也担心自己的失踪会不会导致军心大乱,这是他投到段将军麾下的第一仗;就算不能胜得漂亮,也绝不能输的一塌糊涂。
张琉睁着眼等到了天亮。
四周已经安静了,他不知道营里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昨晚战况如何。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冯世安机灵点,一定要稳住军心等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