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天,今天倒是个晴朗的天气,天空一碧如洗,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丝云都不留。
她等不得了,再等下去,会活活的急死。她不信这世上真有铜墙铁壁,这次就要去试上一试,看看廊坊战场的防线是否真的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思及至此,她换上一身不知是哪个小勤务兵的旧衣服,又去厨房拿了一叠单饼,扯过一块枕巾,把干粮尽数包起来塞进怀中。张琉的书房里放手枪的地方她知道,这时也被她翻出来一把贴身揣好。刷刷点点的写出一张字条留在房内,她像个五金店的小学徒似的,鬼鬼祟祟的要往外跑。
“等等!”是小刘叫住了她。
小满一皱眉头,疑心小刘要坏她的事:“做什么?”
小刘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等等我,我去后院把汽车开过来,送你去。现在到廊坊的火车都停了,你靠两条腿要走到哪年?”
晚上,小刘把车开到了顺义与廊坊交接的处,不得不停下来了,再往前就不让车辆走了。
小刘要和她一起去,小满却死活不让小刘下车了。
这一路上她已经看到了被炸断的铁轨,满地的残垣断壁,虽然还没有见到遍地尸首;但这一切已经足够她勾起回忆——对战争的回忆,那年的张北县,把她那个尽管不尽人意却仅有一个的家炸没了的战火。
一切都很恐怖,她怕,小刘肯定也怕;她拿出了能为张琉去死的念头,但小刘不能死。
所以小刘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掉头返回北平,她一个人下了车,在夜色中向前走去。
走出约莫七八里地之后,小满看到前方隐隐有了火光,必是驻扎了军队。通达的大道,她是绝不敢走的,所以立刻转身扑进荒草丛中。荒草都有半人来高,带着浓重露水。草堆里蚊虫很多,她猫着腰走的不算快,不一会就被叮的浑身刺刺的做痒;但也没有多想,只是一心一意的向前走,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防止迷失方向。
终于,在铜墙铁壁一般的防线之中,被她找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缺口——闪着火光的岗哨距离此处有一里地的距离。
现下没有巡逻队过来,于是小满钻过了那个缺口,继续猫着腰前行。
凌晨时分,小满直起了腰,她进入了一片山林。
她转动脑筋思虑着,因为战报上简略的说,张琉大概是中了枪,然后被战马拖行进了林子——就是这片林子,因为这方圆五里内只有这一片林子。
张琉这方那天夜里偷袭不成反被追着打了一顿,第二天白天才顾得上派人去林子里寻不知是死是活的张琉。
虽然没找到,但小满想,张琉肯定是还在这片林子里。他一定是受伤了,走不动了;不然他不会不回营里的。
最坏的结果么,就是他死在这片林子里了。
小满想,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她也要把他找出来。
林子里又阴又冷,哪怕他死了,也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样的地方啊。
小满一边走一边低头仔细看地面,希望能从地面发现一点属于张琉的踪迹;同时心里在不停祷告着:“不要死啊,一定不要死啊!”
与此同时,张琉也在这片树林的另一头默默对自己说着:“千万撑住了,不能死啊。”
他正缩在一个土堆后面;这片林子不是坟地,但在一片树木中很突兀的出现了一个类似坟包的凸起——张琉不能确定它是不是一座坟墓,但他有些疑心此处会成为自己的坟墓。
两天前的那场偷袭失败后,他拖着中枪的腿上树躲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要下来时,他才发现这棵树居然这样的高!他不禁惊诧于自己昨夜居然能拖着一条伤腿一鼓作气爬到如此高度,同时又为难于不知该如何顺利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在离地大概三四米高的地方,他一脚踩空,仰面朝天摔下去了。
啪嚓一声拍在林中洼地积出的泥水坑里,他就觉着五脏六腑都被震的错了位。屏住呼吸忍耐了片刻疼痛,随后他拖泥带水的翻身爬起来,同时发现那颗子弹多半还留在他的皮肉里——他的左小腿已经肿的不像样了。
他必须得给自己的腿做些治疗,不然他就算活着出去了,这条左腿怕是也要废了。
咬牙撕开了裤腿,没有酒精,也没有消毒水;好在内兜里装着一只打火机。
张琉把随身带的折叠式瑞士军刀打开,放在打火机的火苗燎了燎,就算消毒了。
他一向的胆大心狠,对自己更甚;捏着小刀子抵在伤口处,他微微用力向下一切,把弹孔给割开了。
他的头上冒了冷汗。
他看见了子弹头,就卡在腿骨旁边——但他没有医用的镊子钳子,看见了也取不出来。
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张琉咬了咬牙;一横心把手指头捅进了伤口处,硬生生把那枚子弹扣了出来。
没有绷带,没有消炎药;他撕下来半截衬衣,用贴着皮肉还算干净的那面贴着伤口,给自己做了个包扎。
然后他就拖着那条左腿,吸着冷气往前走;走了没两步就无可奈何地倒下来。但他还是没有坐以待毙,他四脚朝地的往前爬一会歇一会——林子太大了,他的人一天两天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他,但他等不了,若是再不出去,他就是不饿死,大概也会死于伤口溃烂。
现在是九月初,天气还很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张琉总觉得自己闻见了腐肉的气味——来自他的左腿。
但是此时此刻,他是真的爬都爬不动了,他有些绝望的倚靠着这个土堆;想着自己就快死了。
死了之后,没人管没人埋,烂在这片林子里,臭一块地;自己这个人就算是没了。可是,可是,他颤抖着想,自己怎么能“没”呢?自己才二十岁出头,他的生活,他的事业,他的理想;一切都是刚开始,他还没活够,还没活透。他不想死。
迷迷糊糊的,太阳越来越热了,大概是中午了吧;张琉感觉自己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叫唤醒了他。
张琉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头发短而蓬乱,鼻梁上还有一个不知道被什么咬出来的大红疙瘩。
但他肯定那是小满。
用力眨了眨眼,他想看清些,却听见了一声哽咽:“你…你的腿怎么了?你怎么成这样了……”
是小满的声音。
说完这话,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似的,踉跄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张琉的手——还好,张琉的手还是温热的。
她低头从怀里摸出那只枕巾包成的小包袱。解开包袱摊在张琉面前,她说道:“你快吃,吃完再说。”
张琉想问小满为什么不呆在北平的家里,会出现这里;也想问小满这模样是怎么回事;但他好像心里隐约的都明白了,而且看见了白面的单饼,他突然想起自己两天水米未进了。
拿起一块饼塞进嘴里,他也没怎样咀嚼,似乎直着喉咙就将其咽下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块没油没盐的单饼也勾起了张琉的食欲。他接二连三的往嘴里送饼,等不及赶不上似的,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
小满一眼不眨的看着张琉吃,不由自主的带着一点微笑;她知道人只要还吃得下饭,就不是将死之人,就还有活路。
张琉饿得狠了,见了食物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那叠单饼没了大半,他骤然抬头问道:“铁路被炸断了,你是怎么过来的?饿不饿?北平家里还好?”
小满答道:“小刘把我送到顺义边上,然后我一个人从交界处走来的。我不饿。家里的人听说你出了事都慌了,但也没出什么乱子。”
张琉知道交界处距离这片林子有多远,他有些疑心小满在说谎,于是他说道:“我饱了,你吃吧。”
小满知道他不可能饱,所以非常坚定的摇头:“我不饿,我路上吃过了。”
张琉看了一眼小满:“我腿上中了枪,我自己把子弹取出来了。现在走不得路,我们得快点回营里去。你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扶着我走?”
听了这话,小满才把饼接过来,填鸭子似的往嘴里塞。
吃完了饼,小满就撸起袖子,像个力大无穷的小壮士似的,一鼓作气把张琉架了起来。
她不可能背得动人高马大的张琉,只能姿势怪异的扶着张琉向前走,极力想做好一根拐杖。
张琉看着累出一头汗的小满,在心里想:其实不是我救了她,这样一个机灵小丫头,如果当初我不带她走,她大概自个也能活。但是她救了我,如果今天她不来找我,我会死在那个土堆后面。
想到这,他低声问:“怕不怕?”
小满开始没听清。
张琉一直没有喝水,嗓子干得冒烟——他那声音太小了。
张琉又问了一遍:“你怕不怕?”
这回小满听清了,她回答道:“不怕。我在出发前就想好了,如果你死了,那我也死去。除了我娘,只有你对我好,我娘死了,你要是也死了,我真的没法活了。你不要看我是个小丫头,以为我是在说孩子话;我不小了,我十六了,我…我什么都懂。”
张琉点了点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像要着火,最终没能发出声音来。
黄昏时分,张琉和小满,这一高一矮,终于摇摇晃晃的到达了营地。
冯世安是飞奔出来的,见到他后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督理……”他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声:“好,回来了就好,你还活着,太好了。”
张琉苍白着脸,动了动嘴,声音没发出来,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满火急火燎的喊:“冯叔叔!督理的腿!你快叫医生来!”
冯世安这才发现了张琉的左小腿正包着衬衣撕成的布条,布条上还带着渗出的血迹。
军医来到看了看,却也没有什么可治疗的,因为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只给张琉清洁了一下腿上伤口,又注射了一针消炎药。
至于身上其他细小伤口,撒些消炎药粉也就是了。
但也算身经百战的军医听张琉气息奄奄的叙述了那取子弹的过程后,也忍不住出了一头冷汗。
他心想:这张督理是狠,换了旁人恐怕得活活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