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张琉都忘不了小满最后的那一笑。
原来死和生之间,只差了一步的距离。
他一直知道她爱他,可他不知道她会那样爱他;她替他去死,她都要死了,还冲他笑。
他想大哭,也想冷笑。
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死,不是他不怕死,是他不知道明天如何继续的活。
一切和“陈小满”三个字相关的往事都不堪回首,全都是他自作自受。
热泪和热血在他胸中壅塞着,烈火要从肺腑之中燃烧出来,呼吸的每一秒钟,于他来讲,都是煎熬。
他还没死,就已经提前落进这地狱里了。
从前他以为自己是少年得志、锐不可当;压得下所有喜悦与伤心,儿女情长阻挡不了他的步伐。
原来他错了,在河北的时候他就爱她,在河北的时候他就错了。
原来他只是滚滚红尘里的一颗尘。
每个人都有秘密,不为人知的。
小刘也有,他没对任何人说过,他喜欢小满。
从十六岁的时候就喜欢。
那时候小满才十五,头发半长不短,宛如被狗啃过脑袋。
那时候的她一点儿也不漂亮,但小刘就喜欢她。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可怜兮兮的喜欢张琉,然后嫁人,然后受伤,最后死在张琉怀里。
小满被一把火烧成灰的时候,小刘没哭,他只是疑惑;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司令怀里抱着的白瓷瓶子?
冯世安参谋长劝了张琉很多次,说年纪轻轻的姑娘去了,还是要让她入土为安。
小刘在一旁看着,倒觉得张琉这个做法挺好。
她死了,安安静静的躺在瓶子里;张琉去哪她就去哪,他睡觉时她在枕头边。
真的很好,她活着的时候,从没有这样好过。
冯世安记得,小满没的那天,张琉为她守灵,守了一夜。
冯世安并不知道那一夜张琉是怎么过来的,一夜之后,他让自己去操办一番,要把小满火化。
他说这话时,态度和眼神都是很镇定的,不镇定的是自己。
因为只一夜不见,张琉竟有了白头发。
白发从他的两鬓扩散开,连头顶心的黑发中都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银色。
宋之恒跟随张琉去往南京的时候心里很空。
他从小就在天津,从没离开过;说来很滑稽,带他离开故土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爱人爱的人。
他想,小满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张琉的;这辈子不还完,不算完。
火车上他抬眼望着窗外,没有看风景,也没遐想未来漫漫的前途;只想着自己将来无论好坏,小满都不知道了。
他的人生,少了最重要的观众。
1930年,张琉在南京政府的安排下调往四川任第二十九集团军总司令。
临行前,他和宋之恒因为一笔生意的尾款去了趟北平;处理完了公事,正赶上故宫开放,二人又去故宫转了一圈。
张琉在永寿宫门前留恋着不走,宋之恒见状便打趣道:“怎么?这永寿宫不过是从前后宫女眷的住处。我听小满说,当年小皇帝还送过你一个哨子呢;小皇帝送的东西你都不稀罕,还看不够他老婆住的一间屋?”
张琉摇了摇头:“永寿宫,是董鄂妃住过的地方。”
“那又如何?”
张琉很疲惫似的笑了笑,轻声答道:“我只是想起了顺治帝。我觉得,他和我很像。顺治帝最喜欢董鄂妃,董鄂妃死后,他写了洋洋洒洒四千字的悼词《端敬皇后行状》。里面有一句,惟朕一人,抚今追昔,虽不言哀,哀自至矣。”
小满走了以后,他也是这样,抚今追昔,虽然说不出口,但依然收藏在心里,时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