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

这不像是一双人类的眼睛。尤其是唐明修阴惨惨的看人的方式，像是要吃掉什么，眼神总是带着一种狂躁的饥饿感。他猛盯住南川扬，仿佛南川扬是一道上佳的美味，而他要抓住机会享用难得珍馐。

南川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唐爷，他心中一凛，不由自主想要后退一步，令他绝望的是身后摇摇欲坠的铁栏杆已经预示了南川扬注定退无可退的境地。

唐明修站在遥远的暗处，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肆无忌惮的欣赏着他的窘态。不过好在他并没有向自己迫近的意思。

这个血迹斑斑的高台南川扬化成灰都能一眼认出来，当他鼓起勇气向自己的身后投去一个眼神之后，血红色的池水让心底大难临头的微妙感觉终于被坐实了。

并不是单纯的恐惧，还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荒诞的宿命感。

塞壬盘坐在他的肩头，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欢快地对他说：“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跳下去吧……”

不知为何，只是隐约辨认出了这如丝如缕的呓语，南川扬却热泪盈眶。

唐明修你要跳下去吗？

唐明修幽幽地问。

南川扬嗯，我要跳下去。

南川扬回答。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唐明修高兴的抬起了头。南川扬仔细辨别，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特别黑，黑到了像假的。

比如人造塑料，或者玻璃球，一切黑色的非天然的东西，掺杂了许多人造成分，才能黑到如此纯粹的程度。

说不定唐明修的眼睛真能在黑暗中发出阴沉沉的冷光，南川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也许是已经准备好了死亡，面对这样诡谲的唐明修，他反而不怕了。

唐明修在这之前，你抱抱我，好不好？就像我曾抱着你一样。

唐明修虚弱的声音中带上了从未有过的祈求，好像一只濒死的猫。

南川扬的心中升起了莫名其妙的酸楚，他走向唐明修站立的那个方向，直到近处才看清了青年狼狈的模样——浑身湿淋淋的，失去了一只胳膊和腿，只能靠着一条腿和身后被染成暗红色的水泥墙的拐角支撑自己的重量。

他的血像坏了的水龙头一样往外喷溅，很快便濡湿了南川扬雪白的衣衫。

南川扬这是怎么回事？

奇怪的是，南川扬并没有感到惊讶、恐惧，或是别的什么应该拥有的情绪，平静的如一潭死水。

唐明修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像是在向宠爱自己的情人邀功：

唐明修我刚刚跳下去了，可是等我掉进水里才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和川扬告别呢。

南川扬这才注意到顺着楼梯一路蜿蜒向下的玫瑰般的红色溪流，他揉了揉唐明修挂着血珠的一绺碎发：

南川扬所以你游回岸上来等我了，是吗？

唐明修所以，你能抱抱我吗？

唐明修僵硬地点点头，他的脖子上也有狰狞的伤口，露出了被泡的发烂的骨肉。

南川扬大度地张开双臂，任由迷路的小猫撞进了自己的怀里，胸口沉甸甸的压迫感是那么的真实，他赞许道：

南川扬真乖……

唐明修闷闷地嗯了一声，许是流淌的血实在太多太多，终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瘫软在了男人不容置喙的拥抱下。

吾爱，今夜请与我共赴黄泉。

下坠的失重感将南川扬从疯狂的梦境中拉回了平静无波的现实。

好不容易从梦魇中勉强挣脱，把四散的意识拼凑起来，慢慢张开沉重的眼睛，恍然间，满目都是血色的红。一切虚幻的影像，飘渺朦胧，连声音都仿若古老陈旧的老电影般，模糊而单调。

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这次唐明修谈生意看起来兴师动众，可实际上他们要交易的只是一批南非的钻石，是走了海关明路的正经生意。

装作秘密交易的模样，除去数额太过巨大害怕节外生枝外，也有青口堂的堂主暗中拜托唐明修替他试探一下陈知若的缘故。

南川扬出现在这里已经是一个讯号，陈知若精明如斯，心领神会。

所以他也没必要参与进这单生意，平白遭了唐明修的忌惮。他一向是古代横征暴敛的昏庸君主那般放肆的性格，宠爱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情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会毫无原则的包容，可一旦翻脸，那他就只好乞求自己能留个全尸了。

唐明修刚刚飞机遇到了气流，你还可以继续睡一会。

小少爷穿着一件丝绸的居家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看起来唐明修已经和陈知若达成了令双方都满意的共识，紧张的商业会议早就结束了。

真是难为他能把自己团成一团挤进不算宽敞的沙发里。

南川扬我现在已经不困了，唐爷，您怎么不去床上睡？

南川扬往后拱了拱身体，贴心地为他让出了一点位置，其实是想坐起身的，可唐明修像条八爪鱼似的缠着他，连稍微动一下僵硬的胳膊都是奢望。

唐明修又把头重新埋进了南川扬的怀里，贪婪地嗅着男人身上清淡的白桃味道的香气，闷笑着回答：

唐明修尽说废话，哪里睡着我的男朋友，哪里就是床呀。

南川扬唐爷……

唐明修叫我明修。

唐明修打断了南川扬将要说出口的推辞，他太了解这个人了，无非是妄自菲薄的说一些自己配不上他之类的话，少不得还要故意贬低自己。

他的眼眸迷醉地弯起，睫毛在他微陷的眼眶投下阴影，一瞬间所有的奸狠，转化为露骨的促狭：

唐明修还是说，唐爷这个称谓，是你向我表达爱意的小癖好？

南川扬的头脑永远冷静、清醒，他绝不会犯错误，小心谨慎，在不经意的时候又十分大胆，所以在沈游的记忆中，他才能安安稳稳地跟在唐明修身边整整六年。

可是唐明修是个何其敏锐的人呢？

如果南川扬真的没有对他动心，他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将自己的感情全部放在他的身上，用炽烈的爱意毫不客气地挤压着空气，掠夺着他们呼吸的余地？

唐明修深知点到为止、细水长流的道理，不再逗弄他，乖觉地从沙发上爬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僵硬在沙发上的男人。

唐明修要是睡不着了就去洗脸吧，大概再过四个小时就到科西嘉了。

南川扬唐爷难道要留在科西嘉吗？

南川扬以为他会让飞机降落在地中海的一座小岛上，只是为了给飞机加满回程的燃料。

谈拢了十几亿的生意，绕是唐明修也做不到真的喜怒不形于色，更何况他的壳子里住着的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少爷？他从裤兜里摸出两张黑卡，炫耀似的在南川扬的眼前晃了晃：

唐明修就那一堆没什么用处的石头，能换来多少98K啊。难道我们不该找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庆祝一下吗？

哪怕是只言片语，但这毕竟是唐明修第一次在南川扬的面前谈起自己不能为人知的黑市生意。

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唐明修会对一箱钻石无动于衷，戏称其为没用的破石头了。

南川扬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理科生出身的南川扬无奈地发现自己恐怕永远无法读懂唐明修这个从维也纳留学归来的具有法国狂放不羁的浪漫特质的黑道教父跳脱而感性的思维。

无数次交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打不倒这个男人，无论是他的精神还是肉体都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衣，输的人是南川扬自己。

唐明修哼着歌，还在畅想自己即将摸到手的巴雷特、98K：

唐明修那是法兰西帝国最伟大的拿破仑皇帝陛下折戟沉沙的坟墓，却是在下重新收拢欧洲势力的温床。

唐明修怎么样？

唐明修结束了自己浮夸的歌剧表演，冲他抛了个媚眼。被温柔地注视，让南川扬有种自己被深爱着的错觉，一时间也不禁失了神。

他愣愣地反问：

南川扬什么怎么样？

激荡的空气忽然变得轻柔，中央空调又降了一个度数，却没办法吹去心底的浮躁，巨大的月盘透过圆形的窗户洒下一片迷蒙的清光，照着室内忡怔的人，一种莫名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转动。

原本是敌对的两人，此刻就像是热恋中的情侣，陷入了莫名迤逦的氛围。

南川扬率先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垂眸想要给唐明修道歉，却被俯下身子的青年笑盈盈的用一根手指压住了嘴唇。

唐明修当然是和我一起收拾掉唐家的欧洲分部里那些不老实的人，然后建立一个横跨亚欧非的大帝国了。

那种盛满感情的眼神，让南川扬的脸不由自主的红起来，尴尬得不得了。

但平淡的声线中却勾起了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愉悦：

南川扬是是是，亚历山大大帝，您先把您的武器库收好。

他偶尔还是能和唐明修开几句玩笑的，这还是陈知若把他带到地下拳场之前偷偷传授给他的心得：恰如其分的幽默和亲近，远要比刻板的恭敬更受上位者青睐。

但是他们的计划原本是凭借一场艳惊四座的格斗赛得到当时正缺保镖的唐明修的青眼，最好能混进唐氏的外围，当然，如果能跟在唐明修的身边那就是意外之喜。

就连南川扬自己都想不到向来洁身自好，身边从来没有一朵桃花的唐爷对他的另眼相待竟然是上升到某种哲学层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