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连绵的军帐盛开在深州城几十里外的山谷中,寅时刚过,天际呈现一种将明未明的灰蓝色,肃杀的秋风里军士们已整备完毕,正按秩序埋锅造饭预备开始一天的训练。细看的话,谷中军帐虽多但排列极有章法,整肃中间隔着足够的距离,以便一有军情士兵们可以迅速集结或撤离,不至于自相践踏。
位于中央的一顶军帐比周围的略大一圈,棚顶也铺了厚毛毡可挡雪雨,账外两名士兵黑铁塔一般肃然站立。账内案前站着一名年轻的将军,深邃陈静的眸子掩在睫下,鼻梁通挺,双唇薄利,正专心读军务司马送来的郑畋都督的军令。读完后,他简单写了一封回书,并另一叠厚厚的黄蜡纸一起封好便交予司马带走,自己又转身埋首于大案后的悬挂的大幅地图。地图上深州城郊的山水谷地,被摸的发黑发亮,显示着主人常常深思的痕迹。
中军帐中的年轻将军,正是刚刚升任博野军军校的宋文通。黄巢军来势汹汹,他如不带兵在外作战,便是在深州城外这处山谷中练兵。郑畋的来书正是要他拿出一个主动迎击黄巢军的策略,宋文通对此思谋已久,成竹在胸,便将已经写好的奏对交予司马带回。对于靖乱,他是有信心的。宋文通勇武过人,但绝不意味着有勇无谋,相反,他极高的军事天赋和天生沉静的性格给了他最好的优势:极少出错。只要不出错,便有机会,而一旦对方急躁出错,他定能以雷霆万钧之力给予痛击。
他正负手沉吟,突然军帐厚实的布帘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动。谁能不经通禀而擅入中军大帐?门外兵士没发觉吗?闪电般的思绪滑过,他心念一动。
“袁兄,别来无恙!”他哈哈一笑,回转身,果然看到一个负手肃立,戴着斗笠和石刻面具的黑衣人静静站在身后。
“宋兄知道是我?”面具后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惊讶。
“每有军功升迁,袁兄总是不请自来,非要讨我这个老卒的酒喝。这次我破贼升任军校,岂能不提前为袁兄备好酒?”
袁天罡喜欢和宋文通喝酒。虽然按年龄来说宋文通都可以做他的不知道多少代孙子了,但袁天罡还是从这个英武逼人的年轻将军身上看到了沉静多谋和勃勃野心结合起来的诱人气质。作为不良人的统领,袁天罡在百年的时光里总是留心观察崭露头角的英才豪杰,随时收入自己麾下。唐末动荡,刀兵连绵,袁天罡更是格外重视后起之秀,自宋文通屡立战功升任博野军队长后,他就开始关注这个全无背景的小将军。他不止一次请他加入不良人,为稳定朝局建功,但每次都被宋文通婉言谢绝。奇怪的是,袁天罡也从来不恼,依然隔两三年就借着他升迁的借口和他喝酒下气,谈论局势或各路英雄豪杰。
“你还是无意随本帅共同讨贼平乱?”袁天罡问的很随意,也很直接。
“袁兄,专心下棋,你的黑子快无路可走了。”宋文通笑着摇摇头。
宋文通对已现端倪的乱世有自己的判断,唐经三百年,尤其是经历安史之乱后,元气大衰,再也没能恢复,目前天下将乱,任谁都难挽狂澜。他会尽己所能为朝廷平乱,但一方面是职责所在,一方面也是为自己将来的功业开疆拓土。他不是袁天罡,会用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去忠于那个辉煌过亦落魄过的王朝。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路走来,流了多少血泪。他要让这些血泪全部流向自己的功业。
他本生在殷实之家,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宋云烨。普通平静的生活在他十三岁时轰然崩塌,他生在晚唐,乱象初现,藩镇割据,匪盗横行。他和云烨的父母正是死于匪乱,他依然记得那个沾满血光的黄昏,父亲和几个佃户试图抵挡匪徒都被砍倒在地,混乱中母亲将他和刚满五岁的妹妹装在一个大木桶里垂入井下。他依然记得母亲痛苦的含泪看着他们的双眼,然后是母亲倒地的声音。
幸运的是,土匪未注意到井里木桶里还藏着两兄妹。匪徒们将家里劫掠一空,扬长而去。
幼小的云烨初时还哭闹不止,而当他咬着唇流着泪紧紧捂住她的嘴的时候,云烨一下不哭了,只是把小小的颤抖的身子使劲缩进他的怀里,死死闭着眼睛。
匪徒走了,可是没人能再拉他们出来。少年生怕呼救声唤回那帮山匪,硬是强忍到第二天早上才敢呼救。深秋时令,加之井中阴寒,他冷的牙齿不住发颤。但他一直尽可能的把小小的妹妹环抱在自己的怀里,用外袍紧紧裹着她,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使劲摩挲她的小手小脚。
“阿云别睡,觉得哪里冷,哥哥帮你暖暖。”
云烨细嫩的小脸蛋贴着他的胸膛,所幸在他怀里能维持她的体温,而他已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阿云不怕,哥哥叫人来救我们上去。”
也许上天真的垂怜这对已成孤儿的兄妹,第三日早晨,一个农人赶远路口渴,想来这家讨口水,才听到了宋文通微弱的呼唤,男孩真的只剩最后的力气了。农人赶忙把兄妹俩摇上来。宋文通已说不出话来。云烨半昏半睡,热心的农人看到屋中的尸体也是长长叹息。他喂了兄妹俩清水和一些干粮,然后又叫自己的邻人来帮他们最最简单的安葬了死者。
“你们跟我回去吧,我那婆子没生养下孩子,你们就当我的儿子闺女吧。”
宋文通向他深深一躬,没有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落下。他不担心自己,但云烨有人照顾,他真的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乱世兵连祸结,那纤细弱小的女孩只有他这个唯一的家人。
一年后,宋文通将云烨留在农人家,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去从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