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岂不是一百多岁?这简直是个笑话,不可能的。
老琴师依然是那诡异的微笑,伸手拨向几案上的琴,那本无弦的琴,在他的随手拨弄下,竟然再度发出了声响。
令楼暮归赞叹的琴音又一次流淌,清扬回荡。
那原本没有琴弦的地方,竟然神奇地出现了几缕银丝,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现在呢?你还觉得它不是我的吗?”当老琴师的手缩回,那琴弦又慢慢的消失,恢复了空白。
“这!!!”楼暮归张着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你一定觉得‘魂影’弹奏出来的声音很动人,超越人世间所有名琴,是不是?”
楼暮归讷讷地点了下头,“用我的话说,此琴之完美,人间不该有。”
老者笑笑,“这琴,本就不属于人间。”
老琴师的话,总是在淡淡几字中,带给他无边的震撼,一如那日提及的往事,一如现在。
“‘魂影’是妖界的琴,百年前我带着它来人间游玩,弹奏时被当时楼家的家主听到,说此琴琴音绝美,向我求借;可妖界的琴,是以妖魂为弦凝结弹奏,普通人又怎么能弹奏?所以我只能告诉他,除非有人愿意以自己的魂魄换掉妖魂为琴弦,但是人的魂魄太弱,只能弹奏一次。我本以为这样可以打消他的念头,却不料他问我如果有人愿意以魂魄献祭‘魂影’,我是否就能外借?”
“难道……”楼暮归的声音变得嘶哑,望向琴案上的“魂影”,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琴师看他一眼,似乎猜到了楼暮归心中想的,却没有停下话语,“我没有想到,有人会对琴对曲痴狂如此,随口就答应了,而他,说甘愿自己为琴弦,让我将琴借给楼家,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替他保守秘密,并留下家规。三十年后,楼定行在乐府赛曲上带着‘魂影’出现,楼家正式名扬天下。”
“只为了弹奏一曲,献祭一命,值得吗?”此时的楼暮归失魂落魄,不住地摇头,“他能听到吗,能听到吗?”
“能不能听到重要吗?”老者的手抚着琴身,“真正的琴师,要的不是名扬天下,要的不是世人传颂,而是与自己挚爱的乐曲融为一体,‘魂影’琴奏出的情,何尝不是琴师魂魄中的情?若非以命演奏,又怎会如此动人?当初我也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如今想来,他对琴曲的痴狂,是魂魄相依。”
“所以……”楼暮归的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颤意,“楼定行一曲风光的背后,其实是他先祖以命换来的?”
一条命,只够一次弹曲,难怪楼家非家主不得动用“魂影”琴,难怪楼家家规,一定要最出色的琴师,才能弹奏一次,因为这一次的代价,太大了。
“可是!”他忍不住地询问,“若是当年楼定行弹奏过后,琴弦应该就断了,琴也该还给你了,为什么‘魂影’依然在楼家,还仍旧有着琴弦?”
“因为当我找楼定行要求他履行昔日承诺归还琴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秘密,而他,只问了我一句话。”
楼暮归踉踉跄跄的后退,身体撞上桌脚也不自觉,“他问了什么?”
老者慢慢抬起眼,望着楼暮归惨白的面色,“若以他的魂魄续琴弦,是不是便不算弦断,楼家是否可继续借用‘魂影’?”
他的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落地都那么沉重,沉重到楼暮归的身体有如风中的落叶,不住抖动。
楼暮归的脸埋入双手中,气息凌乱。
“当年,楼惊鸿也是如你这般。”老者叹息着,“毕竟,成就自己名声的背后,是如此沉重的事实。”
“他……”楼暮归的声音难成语调,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的琴弦?是他吗?”
楼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成全了他楼暮归的一曲。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此残忍的故事?”他愤恨地抬起脸,“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魂影’,为什么要让我起了超越前人的心,是他,用自己的性命换来我的超越他。”
“‘魂影’终究不是人界的琴,当年是我的错让它留在人间,如果不收回它,我也不能回到妖界,我在人间流浪百年,只为了等它能重回我的手中,若我不引起你的好胜欲,又如何让琴弦断,又怎能收回它?欲望,才是真正残忍的东西。”
那一字字一句句,依然古井无波。
“楼惊鸿,我的叔叔。”楼暮归轻声念着那几个字,面色惨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您从未回家看过奶奶,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我提及奶奶时,琴弦的颤鸣,您是思念她的。您带回楼家的那句话我懂了,您以身为祭,再留‘魂影’琴三十年,成全百年楼家家名,也算是对先祖奉献的告慰,可您又心疼后辈,所以说若此次弦断,就将琴还了吧,可笑我弹奏着您魂魄凝结成的琴弦,心中想的却是超越您的成就。”
春日多雨,在不经意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落下了水珠,敲打着窗棂,风卷着水雾吹入房内,沾染上他的发,他的面颊,也弥漫了他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