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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县城的雨总带着股潮气,黏在“鸣声戏院”褪色的木质门帘上,风一吹,帘角就沉甸甸地晃,溅起细碎的水珠。我攥着后台的布帘角,指腹蹭过磨得发亮的木框,听见前台朴智旻正跟来看戏的老街坊张婶搭话。他语调里早没了当年上海法租界的软糯,掺了些蜀地特有的爽朗,连笑起来都带着点川话里的尾音:“张婶您坐,今天特意煮了您爱喝的老鹰茶,温在灶上呢!”
我悄悄掀了道帘缝往外看,见他穿着半旧的青布短衫,袖口卷到小臂,正给张婶递茶碗。他低头笑的时候,眼尾会弯成个浅弧,可我总想起从前——在上海戏院的后台,他穿戏服时,眼尾勾着金红的油彩,比现在更亮,却也更沉。
今天是戏院开张一年的日子,也是我藏了半年的惊喜要见光的时刻。后台角落的木架上,红布稳稳裹着个长包袱,布角绣的小梅花是我去年冬夜就着油灯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我攒了几百个日夜的心思。
“智旻,你过来下,”我压着声音喊他,指尖都在发烫,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了些,“后台新到了批戏服,有件我总觉得你穿最合适,你帮着瞧瞧尺寸?”
布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他带着一身雨气走进来,额前的碎发沾了水珠,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木架上的红布包袱时,脚步猛地顿住,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似的,连手里的茶碗都晃了晃,溅出两滴茶水在青石板上。
“这是……”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眼神里满是疑惑,还有点不敢信的茫然。
我走过去,指尖捏着红布的一角,深吸一口气,慢慢把布掀开——玄色缎面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柔光,上面绣的金线龙纹蜿蜒着爬过肩头,每一片龙鳞都用细金线勾了边,连龙爪上的尖都绣得锋利;墨色的靠旗垂着银穗,风从窗缝钻进来,穗子轻轻晃,叮当作响;护心镜是找成都老银匠打的,铜扣擦得锃亮,映着他瞬间睁大的眼睛。
“你……”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龙纹上方,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碰上去,指腹蹭过金线,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我看见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连平时稳当的呼吸都乱了。
“还记得吗?”我递过放在一旁的黑色厚底靴,靴面上绣着暗纹,“当年在上海,你总说这龙纹得用‘盘金绣’才够气派。我托了三个戏班的老裁缝,跑遍了成都、重庆的绸缎庄,才找到跟当年一样的玄色缎子,银穗是托人从云南带的雪花银……”
话没说完,就见他的眼眶慢慢红了。我想起在上海的那个深夜,日本人闯进后台,他为了不去给日本人唱戏,亲手把那身霸王行头扔进火盆。火光里,他蹲在弄堂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红着眼眶说“以后再也唱不了霸王了”。那时候,我就偷偷攥了把烧剩下的金线,藏在贴身的荷包里,想着总有一天,要再给他做一身。
“试试?”我帮他拿起戏服,声音软了些,“台下张婶他们总问,说‘智旻老板看着就是唱大角的料’,今儿正好让他们听听你的戏。”
他没说话,却主动伸出胳膊。我帮他穿戏服,指尖碰到他手腕上的旧疤——那是当年被日本人用枪托砸的,一道浅褐色的印子,像条小蛇缠在手腕上。系靠带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我,眼神里有光在晃,像落了星星:“你怎么还记得……我喜欢盘金绣的龙纹?”
“我记得你所有喜欢的。”我帮他把护心镜系好,推着他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玄色戏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金线龙纹衬得眉眼愈发英气,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温和的模样,分明还是当年上海大世界里,一开口就震住满场的霸王。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嘴角慢慢往上扬,可眼眶里的红却更明显了。
“开锣了!”前台伙计的声音传进来,带着喜气。朴智旻深吸一口气,抬手理了理靠旗,指尖把银穗捋得整齐,转身朝布帘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比平时沉了些,却走得稳,脊背也挺得更直了。
掀开布帘的瞬间,台下的掌声就响了起来,张婶拍着手喊:“智旻,唱段《霸王别姬》!”台下的人跟着起哄,声音裹着蜀地的热辣,暖得人心头发烫。胡琴响了起来,咿咿呀呀的调子绕着戏院里的木梁转,朴智旻站在戏台中央,抬眼望向我,眼神亮得像当年上海的灯,比油灯亮,比月光暖。
“力拔山兮气盖世!”
第一句刚出口,台下瞬间静了。他的声音比当年更沉稳,带着岁月的沉淀,却依旧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我站在后台,看着他抬手,动作行云流水,龙纹在灯光下闪着光;转身时,靠旗扬起,银穗在空中划出弧线,像流星。他唱到“时不利兮骓不逝”时,眉头轻轻蹙了下,眼底闪过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想起了上海的日子;可唱到“虞姬虞姬奈若何”时,他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眼底晃着光,那点复杂全变成了软乎乎的暖意。
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手背上。可我舍不得移开目光,只想把他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他站在戏台上,穿着心爱的戏服,唱着喜欢的戏,不用怕日本人的枪托,不用藏起自己的心思。
雨停的时候,戏也唱完了。他走下台,脸上的油彩还没卸,额角沾着汗,却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攥住我的手。玄色戏服的缎面蹭着我的手背,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有点烫。“这惊喜,”他笑着,眼眶还是红的,可嘴角却扬得很高,“比当年在上海得的头牌奖还贵重。”
我抬手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碰到他温热的皮肤,笑着说:“以后每年开张纪念日,我都给你准备惊喜。”
檐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圈。戏台上传来伙计收拾道具的声音,夹杂着张婶他们的说笑,还有胡琴余韵未了的调子。我望着他脸上的油彩,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忽然觉得,四川的日子虽然平淡,没有上海的灯红酒绿,却比上海的繁华更让人踏实——至少在这里,他能安心地穿上心爱的戏服,为我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不用怕惊扰,不用怕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