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的鎏金灯火刚漫过静安寺路的街角，田柾国坐进停在路边的黑色福特轿车里，指尖夹着的雪茄燃到了第三圈。车窗外是民国二十五年的上海街头，黄包车夫的铃铛声混着小贩的吆喝，揉进初秋的晚风里，可他的目光却突然被斜对面那棵老梧桐树下的身影钉住。
那是个姑娘，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进口洋装，领口缀着细细的蕾丝花边，裙摆垂到脚踝，衬得她身姿纤挺如早春的玉兰。发间别着枚珍珠发卡，碎发被风拂到颊边，她却浑然不觉，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一只翅膀受伤的灰雀拢进掌心。
田柾国灭了雪茄，推门下车。他在上海滩混了近十年，从十六铺的小混混做到百乐门的老板，见惯了各色人等——有舞厅里艳光四射的舞女，有公馆里精于算计的名媛，也有商会里八面玲珑的太太，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她蹲在满是尘土的路边，裙摆沾了草屑，却依旧透着股从骨子里散出来的矜贵。阳光透过梧桐叶隙落在她脸上，睫毛纤长，蹙眉时眉心拧出一点浅浅的纹路，眼神专注地落在掌心的灰雀身上，轻声细语着什么，语气里的焦急和心疼，像个怕碰碎珍宝的孩子。
“小姐，这野雀性子烈，小心啄手。”田柾国走上前，刻意放轻了语气。他惯常穿的黑色暗纹西装还带着百乐门的香水味，与街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姑娘猛地抬头，一双眼睛撞进他眼底。那是双极干净的眸子，亮得像山涧刚融的雪水，没有半分风月场的圆滑，也没有大家闺秀的疏离，只有被惊扰后的一丝警惕，随即又因为怀里的灰雀，怯生生地露出求助的神色。
“先生，”她声音细软，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您知道附近哪里有兽医吗？它翅膀流血了。”说着，她轻轻摊开掌心，露出那只缩成一团的灰雀，眼里的担忧毫不掩饰。
田柾国喉结动了动。他早从手下那儿听过沈家有位千金，养在深闺，性子纯良，却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遇见。眼前的沈妤瑾，浑身上下都写着“被保护得极好”——手指纤细白皙，没有沾过半点烟火气；说话时眼神坦荡，连对陌生人都没有防备；甚至因为担心一只野雀，蹲在街头与人搭话，全然忘了自己是身价不菲的沈家大小姐。
“这附近没有兽医馆。”田柾国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心软，“不过我车上有急救箱，或许能先帮它处理伤口。”
沈妤瑾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灰雀：“真的吗？那就麻烦先生了！”她跟着他走向轿车，脚步轻快，全然没注意到田柾国嘴角那抹复杂的笑。
坐进车里，田柾国打开急救箱，看着沈妤瑾捧着灰雀，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的模样，忽然开口：“沈小姐，你可知我是谁？”
沈妤瑾愣了一下，茫然地摇头：“先生贵姓？”
“田柾国，百乐门的老板。”他刻意加重了“百乐门”三个字，想看看这深宅千金会不会露出嫌恶或警惕的神色。
可沈妤瑾只是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灰雀身上：“田先生，纱布能给我吗？我轻点包，不会弄疼它的。”她专注的模样，仿佛“百乐门老板”这个在上海滩能让不少人忌惮的身份，在她眼里和街头的小贩没什么不同。
田柾国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认真为灰雀包扎的侧脸。窗外的夕阳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暖光，明明是养在金笼里的金丝雀，却单纯得像株没经历过风雨的白茉莉。
他忽然觉得，这趟偶然的街头相遇，比百乐门里任何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都有趣。这沈妤瑾，美是真的美，那股不染尘埃的矜贵，让周遭的市井烟火都成了陪衬；傻也是真的傻，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连人心复杂都不懂。
等沈妤瑾小心翼翼地把包扎好的灰雀放进纸盒，抬头对他露出感激的笑时，田柾国忽然开口：“沈小姐，百乐门缺个唱曲的，你这嗓子，若是站上舞台，定能红。”
他想看看，这株单纯的白茉莉，若是闯进风月场的染缸，会开出怎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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