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迷中找回意识的感觉,像是从一口深深的井里往外爬,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头顶有一点光明,模糊而遥远。
首先找回的是一点味觉。血水裹着口水的味道弥散开来,充斥在整个口腔和鼻腔。
这感觉对凛冬而言再熟悉不过了。在她还没成为那个被人敬畏的“凛冬将军”之前,被打得昏死过去是常有的事。不过,距离像现在伤的这么重的那一次斗殴过去多久了呢?记不清了。
自己是怎么伤的这么重的?她尽力聚集起模糊的意识,在脑海中一点点拼凑出记忆。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正在与那个外号叫做钴蓝的男人打的难解难分,被他暗算,抱在怀里……呃,头好痛……之后那些人就冲了进来……
啊,那些人,他们好像是叫……整合运动来着?
那些感染者,猝不及防地就冲了过来,不加差别地攻击任何人。与学生们稍稍留手的械斗不同,他们在挥出屠刀时不遗余力,甚至用手中简陋的武器对着重伤倒地的学生一个一个补刀。
面对共同的敌人,刚刚还打得难舍难分的两派学生却立刻统一了阵线。但是,虽然凛冬他们在身体素质以及装备等各个方面比起那些整合运动的杂牌军来说都占优势,但在高强度的身体对抗之后体力下降,再加上整合运动那潮水般的数量,他们最终还是慢慢地被击溃了。
说起来,那些感染者也实在是不堪忍受别人的鄙夷和压迫才选择反抗的吧。那些人拖着被矿石病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孱弱身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却仍然举着武器,前仆后继地冲锋,挥砍,填补战友倒下后阵型中留出的空缺。
始终在这些感染者结晶化的胸膛中未曾熄灭过,支撑着他们从容赴死的是什么呢?愤怒吗?欲望吗?仇恨吗?痛苦吗?
很难想象他们在把尖刀插进肉体,听到被害者发出最后一声呻吟的时候,那张被鲜血浸染的面具后是什么表情。是手刃仇敌后狰狞扭曲的狂笑?是初次多人性命后不知所措的茫然?还是早已被这烂透的世道伤透了心后漠视一切的麻木?她不知道,一如她从不知道那些感染者从前在贫民窟里挣扎求生的惨状。
她最后的记忆,是她命令手下的人突围,自己和那个绰号叫钴蓝的男人负责在前面冲锋,打开通道。同伴被杀将她胸膛中的怒火彻底点燃,焚尽一切的烈焰一般熊熊燃烧,驱使着她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斧刃的风暴。身旁的整合运动成员像秋收时分的麦子纷纷倒下。
杀戮的欲望冲昏了她的头脑,这是她第一次杀人,但是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在那时候到底是伤了人还是杀了人。
刀锋与弩箭也迎面而来,在她身上接二连三地留下伤痕。在她身上,她自己的鲜血与敌人的鲜血混合着留下,画出的轨迹仿佛血色的咒痕,那一刻的凛冬在旁人看来,与刚从血池里
捞出来的恶魔无异。
但凛冬再强,也只是个普通的乌萨斯学生。随着血液的流逝,她的意识逐渐涣散,知觉也慢慢消逝。最终,那个在旁人眼中强大如魔神的身影终于倒下。在她向后倒下的时候,那恐怖的气场瞬间散去,被女孩一直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脆弱终于袒露出来,那一刻,她柔弱、无助,仿佛一片轻盈的落叶。
凛冬这次伤的比以往都重,但她又一次从死神的手中挣扎着爬回了人间。有时候,她的存在仿佛就是在向世人宣告:乌萨斯人,即使是女生,也从来都不是一碰就碎的花瓶。
朦胧间,凛冬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知觉又回来了。这一次,是听觉。
“凛冬,凛冬,你怎么样了?能听清我说话吗?回答我。”
随着在耳边回响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凛冬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钴蓝?
凛冬听得没错。此刻,钴蓝轻地拍着怀中凛冬的脸,呼唤着她的名字,语气里浸满了焦急。
一小时前,他和凛冬为了给手下人开路而脱离了大部队,遭到整合运动的围追堵截。走投无路之际他背着昏迷的凛冬钻进了这个巷子,算是暂时躲过了一劫。
危机尚未解除,整合运动仍在外面暴动,但是让钴蓝更心焦的是身负重伤的凛冬,若不是钴蓝用手下塞给他的医疗箱及时为凛冬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那她很可能已经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在这一小时里,无论钴蓝怎么呼唤凛冬,她都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躺在钴蓝的怀里,静到若不是那细若蚊蚋的呼吸声,钴蓝甚至都以为她死了。
在那如一个世纪一般难熬的一小时里,钴蓝却注意到了躺在他怀中的这个少女的一些他之前从未留意过的地方:她的睫毛很长,小毛球一样的一对熊耳总是在一抖一抖,口袋里还放着与她暴躁形象极为不符的文学小说;在为她处理伤口时,钴蓝发现凛冬的皮肤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粗糙,反而温暖、细腻、柔软,就像是牛奶被加热后表面凝结的那层薄薄的酪。但她的气息却并不像是牛奶,而像是某种微寒清冽的,名为“忍冬”的花香。
如果不是联想到她发怒时能当着众人的面一脚踢翻桌子做河东狮吼,战斗时有如鬼神附体的形象,或许她也能算作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吧?
说到战斗,要不是之前凛冬拼着受伤及时地为钴蓝挡下一发要命的弩箭的话,他俩现在应该已经携手共赴黄泉路了。
当钴蓝看到自己怀中少女的长睫毛微微颤动,那双慢慢睁开的冰蓝明眸中映出自己的身影时,这个不太会表达自己情感的木讷少年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微笑了。
凛冬在钴蓝的怀里醒来时,在那个角度,她第一次看到了钴蓝那双始终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钴蓝色的,有如水面下数米深处的大海,没有波涛,也没有暗流,只是冷冷的,静静的,摄人心魄,却又让人觉得心安:好像即使天塌了,这双眼中也依然波澜不惊。
说起天——笼罩在城市上空的乌云越来越密集,整块天空变成了红黑色,有如炉火里即将熄灭的火炭,几颗陨星击穿了乌云的帷幕,而那些随着陨石一起透下来的光,也全都是令人不安的血红色。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来越浓,被惊飞的一群乌鸦发出嘶哑的哀鸣,宛如末日的序曲。
凛冬的心中一惊:这是……天灾!
“我手底下的人呢?”凛冬先开的口,面对着救下自己的人语气里却依然火药味十足。
“刚刚突围的时候跟咱们走散了,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俩。”钴蓝的腔调似乎刻意隐藏了对凛冬伤情的关心。
“把手斧给我。”
“你干嘛?”看到重伤的凛冬挣扎着摸索着手斧,钴蓝怕她挣裂伤口,只得听命,将手斧递了过去。
“去找他们。”凛冬咬着牙,一边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一边用手斧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
“从昏迷中醒来,心里装的却全都是你的手下,看来你对他们可不像你看上去的那样冷漠。”
凛冬没有理会钴蓝的冷嘲热讽,只是拄着手斧,步履蹒跚地向着巷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每一步,都痛得裂肌砭骨。
“喂喂,先注意一下你的身体吧,你这幅样子出去就是送死!”钴蓝的话语中终于开始透出一丝焦急。
此刻凛冬心里全是自己的伙伴,而钴蓝的话从她耳边飘过,一点都没进去。突然,她脚下一空,重重的摔到地上,刚刚缝合的伤口再度开裂,口角流出一线血丝。但她还是不愿放弃,用手扣着地面,咬着牙,不顾皮肤被磨得血肉模糊,一点一点地向前爬。铺满灰土的碎石子路上,像是有谁刚刚用沾血的拖把拖过一般,留下一人宽的血迹。
凛冬的视线骤然升高,离开了地面,手也失去了受力点,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溺水后,挣扎求生的人。
钴蓝轻轻抱起了这个倔强的女孩。
“你干什么!?放开我!”凛冬怒喝。
钴蓝看着这个在自己怀中死命挣扎的乌萨斯少女,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脏在开裂。
那是颗想保护同伴的心,渴望复仇的心,痛恨自己无能的,却单纯而又直爽的心。
“凛冬。”钴蓝的语气突然间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在乎你的同伴,我也知道你担心他们能不能躲过天灾和整合运动。但是,我求求你看看自己,就算你能找到他们,你能帮上什么忙?你也不想拖累他们对吧,我有几个做天灾信使的朋友,按照他们教给我的经验,这里被陨石轰击的几率很低,你在这里躲上几天养养伤,我来照顾你,等局势稍微稳定一点我陪你一起找他们。放心,不会有事的……”
从未安慰过他人的钴蓝,一边慌乱地挠着自己细碎的灰发,一边尽力在自己贫瘠如荒漠的脑库搜寻着合适的词语中安慰凛冬。不过,在他那顿挫的言辞还没从嘴里挤完时,怀中的凛冬却用一个拥抱打断了他——凛冬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紧紧地抱住了钴蓝。那一刻,她彻底卸下了用冷漠与暴力编织的心防,用决堤的眼泪尽情宣泄着自己的情感。在那一刻,她不再是社团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冬将军”,只是一个看着家园被毁时却无能为力的乌萨斯女孩,一个根本无法确定家人是否安全,朋友状况是否还活着,甚至能否活到明天的,于迷茫的命运洪流中溺水的乌萨斯女孩。此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的身边,有他。
此时,哭泣的不仅仅是凛冬,更是整个切城:天空在盛放的红莲之中燃烧,灭世的火流划破天际,化作极天的火雨坠向地面;地面上,整合运动的成员肆意追杀着平民,尽情宣泄胸膛中的怒火;无助的母亲怀抱着襁褓中啼哭的婴儿,绝望地聆听着切城政府宣布“一切无事”的谎言。巨人般的楼宇一个接一个倒下,眼中的景物在高温的空气中扭曲畸变,钢铁在火舌的舔舐下融化而又凝固。硝烟与仇杀的味道充斥着每个大街小巷,源石燃烧的刺鼻气味徘徊在街头巷尾。哭喊声、崩塌声、咒骂声、祈祷声、警报声……种种声音如泣血的夜枭般回荡在切城上空,合奏一曲悼亡的挽歌。
那是末世的丧钟,那是天启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