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
清谈会前夕。
兰陵金氏风云变幻,今非昔比,然而金星雪浪却一如既往开得层层叠叠,壮丽雍容。
这是金凌继任宗主之后举办的第一场清谈会,虽然他资历尚浅,却勉力将东道主的礼仪气度学了个七七八八,好歹也能像模像样地寒暄几句,让暗暗捏了把汗的江澄看了颇为欣慰,连一向阴冷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斗妍厅里来了不少新面孔,虽不及往昔那般人声鼎沸,盛况非凡,却也济济一堂,座无虚席。
然而,在这觥筹交错之间,就连江澄也能看出来坐在主宾席的蓝曦臣十分心不在焉,全程不在状态,聂怀桑好几次与他说话,他都答非所问或是随便敷衍过去。距离上次蓝江两人见面已有一段时间,按说两人关系应该还算不坏,可是蓝曦臣却并未如往常一般主动过来跟自己打招呼。
散席后,江澄同金凌私下说了几句话,又被一群仙门宗主拉住奉承了半天,再一回头,哪里还有蓝曦臣的踪影。
原本这金麟台设宴有偌大一片场地,宾客无论在哪里闲逛游玩都有人接待,更何况这里是蓝曦臣来了无数次、轻车熟路的地方,绝不会走不见,可是不知怎么的,江澄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一边信步闲逛一边找寻他的身影。
宴厅往前是曲曲折折的游廊,右侧游廊尽头有一处圆形拱门,乍看不太起眼,然走到近前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粉白杏花纷纷扬扬飘了一地。江澄是从来不会欣赏落花伤景的人,竟莫名其妙地循着这疏淡幽香走了进去。
这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花树盆景错落有致,想是当初设计之人颇为用心。然而现在檐瓦脱落,落叶遍地,墙面长出片片青苔,看来如今废弃已久,疏于打理。
远远的杏树下伫立着一道修长挺直的身影,夕阳透过枝桠斑驳地斜射在他身上,洒下一圈银色光晕,衬得他整个人都朦胧了几分。
素衣胜雪,纤细腰间斜插着一柄剑和一支白玉洞箫,不是蓝曦臣又是谁?不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身上沾了些许零乱花瓣,虽看不清神色,却已然觉出那背影散发着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蓝宗主。”江澄虽然明知不合时宜,却仍忍不住靠近了出声打扰,破坏了这股子冷清氛围。
“江宗主。”蓝曦臣看他一眼,略微施礼,却并不愿过多交谈。
江澄伸手替对方拂去肩上落花,语气生硬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倒是清闲,也不怕有人找。”
“晚吟,就饶我这次躲懒吧。”蓝曦臣挤出一个苦笑道:“这绽园该是许久没有人来过,院子里的杂草都快有一尺高了。”
绽园,就是昔日聂蓝金三尊结义交好时常来叙话的一处院落。
聂金蓝三家的过往种种,江澄略知一二却从未参与其中,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蓝曦臣也垂头一言不发,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江澄想了半天,负手道:“梅花已谢杏花新,曦臣兄,往事已矣,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蓝曦臣沉吟许久,终于哑声道:“晚吟,有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讲。过两天便是阿瑶…...金光瑶的忌日……我不知该不该去祭拜他。”
江澄冷哼一声,不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为了他啊。”
蓝曦臣脸色发白,像是早知道对方会如此反应一般,闭上嘴不再说话。
江澄咳了一声,皱眉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这有什么好惆怅的?”他想了想又道:“不止你想去,金凌那小子想必也是要去的,就算我打断他的腿,他也是要去,我又奈他何?泽芜君何必自寻烦恼,顾虑重重?”
“我……”蓝曦臣闭了闭眼道:“可我不一样,我不杀他,他却因我而死,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今日……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怀桑。”
“蓝曦臣,你这样只会越想越复杂。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前的恩怨纠葛,但是人不能总钻牛角尖,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想骂他就去他坟头骂,想哭他就去他坟上哭,想揍他就踢两脚来出气。你要是想让他回来说清楚,就挖地三尺去招魂。”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凉飕飕道:“若不如此,还能怎么样呢?”
他总是这样,不肯好好讲话,一句安慰的话都说得难听无比。
蓝曦臣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面色不豫道:“你怎么能这样说。”
“无论你是难过还是生气,他已然不会在意了。”江澄的手握紧了三毒,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已经死了,不会在意了。”
蓝曦臣摇了摇头,黯然神伤道:“有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可是终究会在心里留下些许抹不去的痕迹,让人不知何以自处。”
见对方满脸颓然,江澄不禁心头火起,一点儿耐心早已消失无踪,疾声道:“你在纠结什么?是纠结自己没有发现他的真面目,还是纠结亲手刺了他那一剑,那一剑是不是你刺的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他那日就能躲得过?!”
“不要说了…….”蓝曦臣脸色瞬间煞白,转身便走。
江澄的话极其刺耳,不亚于在人家伤口上撒盐,若是换了别人,早就火冒三丈地要发作,也亏得蓝曦臣涵养好,竟能把持得住不动手。
“蓝曦臣,你往哪儿走?你能不能面对现实?都过去一年了,你还想怎么样?”江澄在后面大声道:“你难不成一辈子都要在自责中郁郁寡欢地过?”
蓝曦臣面沉如水,忍无可忍道:“请你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澄冷笑:“我不知道什么?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什么?”
蓝曦臣寒声道:“江宗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还请你莫要再管了。”
江澄一股怒气直冲脑门,眼里仿佛要迸出两点火星,情急之下竟拿出了训金凌的语气:“你以为我想管你?蓝涣,你看看你这幅样子,神魂俱失,哪里有半点泽荒君的风度?你是不是又想去闭关了?如果闭关就能让你解决问题,你闭个十年八年我也不管!可是你告诉我,有用吗?你好好看看,现在的金家已经不是从前的金家了!”
蓝曦臣猛地抬头,嘴唇发抖,却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忽然如一只飞鸟般腾地跃起,轻点树梢,一个起落便消失在院落之外。
搞什么!江澄恨恨地在心里低骂一句,终于还是放心不下飞身紧跟了上去。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虽说蓝曦臣的轻功修为称得上数一数二,可是江澄身法灵巧,从小便和魏婴追逐打闹惯了的,往往你追我赶大半天都不会累。后来他长年累月地看顾金凌,更是不知不觉练出了一身追踪的本领,对各种躲藏伏击的套路了如指掌。是以蓝曦臣无论怎么加快脚力左右闪躲,江澄都能牢牢缀在后面,如影随形。
终于到了一处宽广无边的湖面前,蓝曦臣不得已回身道:“江宗主,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江澄下意识接道:“你要是不跑,我追你干嘛。”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从前年少时,魏无羡惯用来气他的话。
蓝曦臣无奈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江澄倒并不是真想怎样,一时被问住竟无言以对,他自知先前出言不逊冒犯了他,有心赔罪却又说不出口。他环顾四周,只见湖边有一处依水而建的酒楼,扬了扬下巴道:“你方才在宴席上没吃几口,现在饿不饿?一同去吃饭吧。”
蓝曦臣漠然道:“我不饿,也没有胃口。”
“追了你这么久,我倒是饿了,你就当陪我吃吧。”江澄挑了挑眉,指尖微光闪动,紫电竟像是活物一般瞬间绕上了蓝曦臣的手腕。
蓝曦臣只觉腕上一凉,刚要挥开,却发现这紫电缠地不紧,也未附上丝毫灵力,显然并无恶意。
见对方眼神执着,蓝曦臣心道若是不去少不得那人又要固执地步步跟随,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江澄入了醉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