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中原中也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微湿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刚洗完热水澡的时刻总是十分放松且惬意的，在难得一个没有工作的夜晚更是如此。

        顺手拿起搭在架子上的毛巾笼起发尾一段轻轻擦拭。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上了尚未开封的红酒，醒酒器和倒置的高脚杯。中原中也家的客厅相当宽敞，但是家具却一切从简。中原中也喜好收藏高档奢侈的烟和红酒，更年少些时也迷恋过价格不菲的限量机车。但是中原中也对于一般人想象中港黑干部标配的真皮沙发貂皮地毯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偌大的客厅中除了一条奶绿色的沙发，一套原木的桌椅还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脚垫以外并无他物，因此更显得宽敞。

        落地窗由于经常擦拭而干净得近乎没有一丝污迹，透过透明的玻璃横滨闪耀的万家灯火一览无遗。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不同，即使再忙碌也会挤出时间收缀家里。虽然在港口黑手党拿到的工资足够请得起这个城市里最昂贵的女佣，但是中原中也还是更情愿自己收拾。用他的话来说自己动手收拾才会有家的感觉。那时太宰治听见这句话眯起露在绷带外的一只眼睛毫不留情地嘲弄他，内容不啻是说中原中也这样的类型居然没有女孩子喜欢果然是因为太矮了吧还有蛞蝓无论怎么人模人样也不会变成人的。前者是对方一如既往的欠揍说辞，中原中也听到后自然是狠狠给了太宰治一脚，然后看着对方比自己高了一个头气得咬牙，不服气地冲着对方的头顶喊自己还在生长期。

        但是对于后者，自己却在对方欠揍的玩笑话之外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与太宰治搭档久了，自然知道对方话里有话笑里藏刀都是常见的事，深入敌营然后用看似一句随随便便的玩笑话就挑拨得对手自相残杀自取毁灭更是对方惯用的手段。中原中也和他搭档的三年里见惯了对方的话里藏话，因此不用明说也猜得出来对方指的是自己作为异能的容器，无论怎么去模仿人类的做法都不会成为真正的人的。对于他中原中也来说这一点算不上是逆鳞，然而也不是可以用玩笑轻轻松松带过去的事。可对方的聪明之处在于玩笑开到这个份上，却也硬是不明说。中原中也没有发作的理由，末了也只能踹了对方一脚，咬牙切齿地来了一句总比你这条该死的青花鱼更像人。

        中原中也因为任务原因去过对方的家里，自己家中除去红酒香烟或是偶然看中并买下来的一些摆设之外也并没有太多家具，然而比起自己家对方的家里则更是简单。对方家里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就连客厅仅有的一张桌子上都被沾有血污的绷带用了大半瓶的碘酒还有其他一些杂物堆得满满当当，被子枕头衣物开了的或是崭新的螃蟹罐头也随意地堆在各处，虽然家中并无多少家具但是却也没多少落脚的地方。

        太宰治可以说是完全不会照顾自己，聪明狡狯的头脑是一丁点也没有用在生活方面。听说肆雪那孩子有时会去太宰家里帮着拾缀拾缀或是做做饭什么的，但是估计对于太宰这人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实在是人间失格的典型代表。比起他中原中也，太宰这人活得更是没有人样。

        当晚中原中也本想一走了之，但想想也实在不忍把对方丢在这样一个垃圾堆里过夜，最后还是一边咒骂着瘫在一边，如同大少爷一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宰治是这屋里最占地方的垃圾，一边还是给对方把垃圾还有散乱的物品给收拾了起来。

        最后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对方露出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表情，中原中也这才意识到所谓的“任务”恐怕又是对方的圈套，搞不好只是把自己当钟点工使唤的说辞。

        因此中原中也一想起自己曾帮对方收拾家里的往事就恨得牙痒痒，但是却从未因为被对方以任务为说辞骗过就怀疑对方。相反地，无论怎么憎恶对方那些令人讨厌的手段还有时不时的欺骗捉弄，甚至无论嘴上怎么祝愿对方下地狱，真正执行任务时只要是对方的计划，即使等在前方的就是如同地狱般不见底的深渊中原中也也从来没有犹豫过。

        即使是太宰，在任务中也是搭档，是同一战线的同伴。只要是同伴，中原中也就愿意无条件地信任，愿意为了拯救对方的性命赴汤蹈火，哪怕是一命抵一命。

        仔细想来对方在遇见自己后称自己为“狗”除却讨厌以外大概还有另一层意思，恐怕是在笑自己对待同伴忠诚的像一条狗一样。或许那个时候太宰对于“羊”的同伴的背叛已经预判了个七七八八。而自己直到捂着伤处坐在山崖下等来太宰治和一众港口黑手党时，都还不愿意伤那些曾经的伙伴。

        时隔多年中原中也再想起这件恼人的事时突然想到了对方话里这么一层可能的意思。

        但即使如此，中原中也依旧发自内心地重视每一位同伴并且信任着。或许是对于他想象中的人性的模仿，或许是因为同伴是他来到世上后拥有的第一件重要之物，或许他这个人格就带有这样的特性，但不论如何，他中原中也对于同伴，的确是重视信任到掏心掏肺的程度。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刚刚遇见真理子她如此明显的试探意味还有如此异常的表现，最后竟能用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当然不是因为中原中也好骗，也不完全是因为真理子的解释大致能说得过去，只是中原中也不想去怀疑而已。

        如果对方如此希望的话，中原中也愿意就相信她让自己看到的。

        一想起对方白天训练时半死不活的样子，中原中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如果只是恨铁不成钢那倒烦恼不到这个地步，但她真理子别说是铁，就今天看下来体术部分还连块石头都算不上。中原中也虽然拥有极其强大的异能，但是同时非常清楚仅仅依靠异能是最行不通的。任务中有大量不稳定因素，不能使用异能的情况数不胜数。要在港口黑手党活下去异能体术权谋可以说是缺一不可。而她现在看起来除了异能一无所有。

        眉心传来隐痛中原中也才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又皱了眉毛，伸出手揉捏着眉部的肌肉。虽说真理子资质的确不行，但硬要说也并不是港口黑手党最最差劲的，毕竟没有异能的也大有人在，还没有算上那一小撮文职人员。但是中原中也这么操心倒还是第一回。

        多半是由于对方总是出现在自己眼前，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但是对方在红叶大姐麾下，自己实质上是不适合多插手的。红叶大姐十分重视部下的忠诚度，真理子在其他干部眼前晃来晃去或许已经足以惹其不快了。

        如果此时自己表现出过度的关心，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可能和挖墙脚没有多大区别。虽然如果是自己的话红叶大姐也未必有多介意，只是出于自己单方面的敬意，也认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长吁一口气打算暂时把这些事扔在一边，对于平日里高压劳碌的港黑干部来说，生活有张有驰是一种重要的调剂方式。因此在这样的夜晚，理应心无旁骛地小酌红酒才是。

         中原中也扫了一眼搭在肩上的长发，拿毛巾擦过一遍后已经不再滴水。中原中也顺手对折毛巾并将其搭在架子上。这时他突然察觉到一种异样感，回过头看见的还是熟悉的自家客厅。

        不，如果仔细去看，空间某一处的折光看起来很不对劲，如同一块揉皱的透明布料一般。

        在自己家的客厅看见此等景象，中原中也以为是自己眼花，伸出右手揉了揉确实有一点酸涩的双眼。

        再睁开双眼时眼前是真理子那张放大的脸，而且那张脸上正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嘴角上扬程度之夸张让中原中也想起站在马戏团门口画着诡异妆容拿着小熊气球的小丑。

        平日里看上去是挺喜气的，甚至到了有点滑稽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小丑身边总簇拥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孩子。但当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那脸上的表情多讨喜也只能徒增吓人程度罢了。

        中原中也当即后退了一步。

           “中也!”

        像是没发现自己被她吓到一般，真理子开心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语气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呢感。

        如果不是中原中也冷静地比较快，真理子这会儿十有八九已经被重力嵌进地板里了。

        那样的话自家的地板就太可怜了。况且如此一来，难得的悠闲夜晚就要消磨在修理地板这样的琐事上了，中原中也绝对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与对方四目相对，看着对方眨巴着双眼打量自己，中原中也一时想不出这时应该说些什么。

        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实在不太对劲，中原中也往下看了看，发觉自己还穿着浴袍。这副打扮算是非常私人的，虽然当然比一丝不挂要好太多，但是在认识不久的异性面前这副打扮，或许对于万花丛中过的太宰是习以为常了，自己可是想都没有想过。

        中原中也的着装礼仪是尾崎红叶教授的，因此他平素即使不是西装三件套，人前也总是收拾得整齐得体。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更让中原中也感觉心里发毛的是对方明显不对劲的眼神和嘴角逐渐暧昧的弧度。

            “没想到中也穿浴袍也很合适啊。”

            “……哈?”这算是哪门子感想？

        不知道是出于尴尬，出于恼怒还是这天本来就比较热，中原中也感觉耳朵渐渐有些发烫。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中原中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不是把对方按进地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是敌人来袭他早这样做了。

        但来人是令人操心的冒失新人，当然更重要的是中原中也不想用品尝红酒的时间来修地板。因此中原中也定了定神，尽可能平静地问:

           “做什么？”

        对方眨了眨眼重复了这句话一遍，然后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来和中也道晚安呀。”

        我不需要……条件发射地想这么说，自己晚上睡眠质量一向不坏。但是看着对方仿佛天真到极致一般的笑容，中原中也把这句到了嘴边的不需要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要是能顺便看看中也的睡相就更好啦嘿嘿……”对方视线飘忽起来，嘴角的笑容又暧昧了一分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囔道。

         ……我都听到了啊喂!

        但是面对对方一副蠢相中原中也除了大写加粗的无语也摆不出别的表情。简直像是坐在马戏团帐篷里看小丑的卖力表演一般，即使再怎么不痛快也无法做出愤怒悲伤厌憎或是烦躁来，毕竟与气氛过于格格不入。

          “啊，但是看见穿浴袍的中也也很不错啦……”看着对方咬着手指自言自语般地补充上这句话，中原中也面上表情没动，手指握拳捏得咔咔作响。

        红酒还摆在桌子上，中原中也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享受一个清净的夜晚的。

        而再和对方耗下去，这项难得的享受又要泡汤了。

        如果对方每天都来的话，自己就要与清净的夜晚绝缘了。

          “如果下次再随便进我家的话，就……”中原中也叹了口气，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空间系的异能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一点。即使给门上千层锁也拦不住这些无视空间界限的家伙。然而这家伙居然把异能用在这种地方。训练时你倒是多用用啊?话说今天差点被抹脖子的是谁啊!

           “就……?”对方放下咬在齿间的手指，手指尖上撕裂了一小块露出表皮下浅红的内里。自己看着忍不住“嘶”了一声。

        对方表情一如上午看着迫近自己的铜片那样，云里雾里一脸迷惑。

         ……这家伙的智商实在是指望不上。

          “就灭口。明白了吗？”再次叹了口气，即使只是半威胁半开玩笑，自己也本来不想对部下或是同伴说出这个词的。但是如果威胁不够有力的话，大概是拦不住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的。

        假想每天晚上都要来这么一出，中原中也的眉心再次隐隐作痛。

           “灭……灭口?!那、那个，明天见，错了，不敢了……”

        啊，吓得语无伦次了吗？看来威胁很有效啊。

           “中、中原先生晚安。”

        对方转身欲走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僵硬。难道威胁得太过火了吗?看起来真的吓得不轻啊。

           “喂，早点睡。”撇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十点。想到对方今天训练也算辛苦，明天上午大概也不会轻松，于是对着对方的背影补充了一句。

        对方听到这句话后回过头来，表情有些许讶异，随后开心地点了点头:

           “嗯。”

        随后钻进异能空间不见了踪影。

        闹剧终于落幕中原中也如释重负地坐到桌边，用开瓶器拔出软木塞，红酒醇厚的芳香蔓延开来。

        中原中也斟酒的技术算得上是熟能生巧，再加上酒也的确是好酒，红酒从瓶中落入杯中时倒不像是液体，反而像是层层叠叠的柔软丝绒。

        中原中也透过玻璃俯视着横滨的万家灯火。因为灯光太盛，横滨的夜空更是深邃漆黑，不见几颗星星。就像天与地倒置了一样。

        中原中也小啜一口杯中红酒，甘美醇厚的气息在口中荡漾开来，配上眼前的夜景别有一番风味。这样的时刻可以算得上中原中也最爱的时刻之一。

        对面的公寓有几扇窗户已不再透出灯光。那家伙已经睡了吧?中原中也眯起双眼品着红酒，却兀然想起刚才真理子说要给自己道晚安。此时此刻自己倒是的确有在享受这个安宁的夜晚。

         在这样的夜晚收到一句晚安倒也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