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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家里非常温暖。因此，当突然接触到室外二月份寒冷的空气时，真理子打了个寒战。

        好冷啊。真理子方才因为笑容而舒展开的脸一吹到冷风就皱成了一团。两只手攥成拳头缩进袖中，但是风依旧顺着敞开的袖口灌进去，不一会儿关节就冻得发紫。真理子只得把手举到嘴边不停地哈着。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的光景，走上一段还能碰见一两个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袄却依旧在寒风中缩手缩脚，脸几乎整个地埋入高高竖起的衣领中。但真理子在裙子外面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大衣而已。真理子非常讨厌穿得厚实，不管多冷的天气也不会超过两件衣服。虽然每每站在寒风中时都会对此感到深切的悔恨，但一旦暖过来就忘记了冻着的感觉，因此下一次出门也不会多加衣服。

         手稍稍暖过来一点，然而真理子因为不间断地哈气感到有些许晕眩。她索性将双手捂进相对温暖的颈窝，还顺带往上扯了扯略有点紧的choker。

        原本是可以直接躲进异能空间里避寒的，但是这段时间有一点特殊。真理子现在也没有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转入了一条没有路灯的黑暗小巷。转过这个拐角横滨繁华的都市景象就不再能看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人居住的危楼，随意倒在地上的垃圾桶，以及缩在垃圾桶旁边角落里的脏兮兮的野猫。横滨市区的灯光还能勉强到达这里，真理子就借着这光跨过地上横流的污水。

        一个城市光鲜亮丽的表面下，总会像这样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与污秽。

        真理子轻车熟路地拐过一个又一个拐角，走过太多遍的路即使闭上双眼也不会走错。

        最终，她停在了一间亮着灯的香烟铺门前。过了这家香烟店所在的街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了，这家店面正堪堪坐落在贫民窟的边缘上。

        撩起脏污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帘子真理子微微弯腰钻进了店里。这家小店只有不过数平方米的大小，而那个摆着各式各样的香烟的玻璃展示柜占了大部分的空间，因此不管是客人落脚的地方，还是掌柜工作的地方都逼仄得可怜。

        在这里当然是没什么客人的，不过在真理子的印象里掌柜却像有着算不完的帐一样，总是站在他的小角落里啪啦啪啦地拨着和这店面一般不入时的算盘，并时不时地俯下身翻开泛黄的账本记上那么一笔。

        当然不是在记香烟的帐，这一点真理子非常清楚。

        这里是黑市所谓的“接线点”，那位掌柜则是地下的接线人。没什么名气或是由于某种原因绝对不能暴露的杀手通常都会到这里接活。十二岁刚从熊本漂泊到横滨时，在贫民窟靠着偷袭落单的流浪孩子勉强喂饱异能的真理子偶然偷听到了两名落魄佣兵的交谈，从而得知了这个接线点的存在。不论是微妙的地理位置还是伪装成香烟铺的外表，都是为了躲过司法机关的巡查。再加上这里的生意一般也只是小打小闹，从杀手接单所得中截个百分之十左右日子也能过得舒舒坦坦，毕竟人命换算成钱时还是较为可观的。贩卖人体器官、走私毒品或是军火交易这些大头在横滨地界都是由港口黑手党一手掌控，稍一触及其利益则不免灭口。掌柜是个明白人，也正因此才能在以个人的名义在横滨地下谋生。

        不过现在精明的掌柜倒是没有在他的老位置上，大概是正巧出门去了。不过真理子倒不担心会扑个空，毕竟夜晚是业务最繁盛的时间。

        真理子虽然已经加入了港口黑手党，但是由于现下还是新人，暂时没有分派到什么任务，自然也没有新鲜血液滋养那些贪得无厌的玫瑰。思及此处真理子想起吸足血液后如同餍足了一般微微摇摆的白玫瑰，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实在是太恶心了，简直就是吃人的异能。

        但是恶心归恶心，真理子还是只能想方设法地满足它们。

        越想越不舒服，真理子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大衣，但是站在某地无所事事这样的想法总是会接二连三地涌现出来，而且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就越是忍不住这样想，就如同静立在风雪之中的时候很难忘却身上的冷。

        窗中的烛火就是为此点燃的。

        真理子想起来今天晚上没有躲进异能空间躲避风寒的原因，当然和中原中也脱不开关系。为了以“没有进中也家”为前提和中原中也道晚安，真理子的确是绞尽脑汁。真理子知道中原中也说的“灭口”多半只是在开玩笑，但是为了给对方留下滑稽单纯的小丑印象，真理子还是选择假装相信了的样子。为了更贴合自己决定的人设，最近她硬是将异能空间各种用法发掘了个遍。

        但是真理子悲哀地发现小丑简直是最不适合她的面具，当初只是觉得这样有利于迅速拉近两人距离，抵消其在自己一开始的试探中所产生的怀疑，可惜高估了自己的幽默细胞，就拿“滑稽搞笑的晚安闹剧”这一出来说，不过数天真理子就感觉自己快要黔驴技穷了。更可恶的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搞笑方针，前几天被中也一个过肩摔掼在地上明明眼前甚至能看见亮晶晶的小星星了，还得硬挤出傻笑轻描淡写地说好疼啊中也。对方会说活该实在是在意料之中，如果自己摊上这档子事大概也会发出差不多的感慨。

        不过尽管是如此拙劣的表演，中原中也每次的反应倒是都很有意思。明明已经嘴角抽动眉毛疯狂抽搐，愣是一次都没有下狠手收拾自己一顿，要是自己碰上这种又难缠又麻烦的家伙这会儿墓碑上给她刻什么字都想好了。

        但是中原中也硬是一次又一次忍了下来，每次看到他牙疼的表情自己反而忍不住发笑，因此笑容反倒是真心的了。

        真是温柔啊，中也。温柔得都不像黑手党啦。本来想这么说的，不过那时中也纠结的表情和捏得嘎吱作响的拳头实在太过有趣，自己一张开嘴压抑在喉咙里的笑声就会不受控制地跑出来，多次试图开口结果被笑给呛了回去，最终只得放弃了说这句话。

        啊，说起来他还救过自己一次呢。真理子想起那天在训练场差一点被杀掉的事情。难道戴上小丑的面具自己真的变得迟钝了吗？多年以杀戮为生，经由首领“邀请”加入黑手党的异能者，居然差点在新人训练的时候死掉了，实在是太讽刺了。真理子不爽地拧着眉毛，习惯性地叼住了指尖的皮肤。嘛，不过加入黑手党前自己的工作从来都是速战速决，不过几分钟就能完成从锁定目标到杀死目标的全部过程，像训练一般需要聚精会神四小时的情况很多年都没有过了，因此才会一个失神差点被干掉。情有可原，那再原谅自己一次好了。

        但是不知不觉居然欠了中也一条命吗？真理子颇有些苦恼。

        正在她纠结着怎么偿还的时候，香烟店的布帘被谁掀开。真理子闻声看去，掌柜一如既往地戴着墨镜，圆顶帽松松垮垮地遮挡住发量稀少的脑袋，消瘦的身躯上罩着的衣服像袍子又像褂子。从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到现在也不过六年左右，掌柜一身打扮没怎么变，但是的确肉眼可见地衰老了很多。那是当然的，以任何形式“吃人”为生都非常辛苦，因为人命是很沉重的东西，无论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法律制裁还是刻在人性里的对“同类相食”的排斥，还得算上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报应，零零碎碎，一开始这种活法也曾折磨得真理子心力交瘁。和自不自私无关，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自私地活了下来才会有这种惩罚。想必对方也是如此，真理子投以同情的目光。

        这样活着真狼狈啊。每当看见同样境遇的人的时候，真理子总是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一句。

        这种活法是无法真正习惯的，只能暂且麻木而已。何况即使是这位线人，或者是那些通缉令上画着的连环杀人犯杀过的人也未必有自己的一半多。这样下去自己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就要像老婆婆了啊。真理子不由得有一点担忧。

        不过前提是能顺利活到那个时候呢。

        这个时候真理子又想起了中原中也。作为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杀过的人大概也数不胜数，但是在中原中也身上完全看不见那种在黑暗中艰难跋涉的沉重感。

        可能为了谋生被迫杀戮比为了某种信念和目的主动选择杀戮还要劣等。的确，“被迫”总是最可耻的。

        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图景，隔着黑色的欧式窗框，可以看见窗外灰色的天空与墨绿的林海。树枝凋敝而纤细的顶端分叉开来，若有若无地将窗外的世界分割成数个部分。

        那是看了十二年的景象啊。真理子眨了眨眼将残像驱逐出去。活到现在唯一的一件好事，就是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一个“被迫”。

        即使窗外是肆虐的风雪，不用“被迫”栖身于那扇窗户后，真的是太好了。真理子由衷地这么想。

        在真理子的思维暂时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发散出去的短短一瞬，掌柜瘦小的身躯已经穿过了柜台边窄小的间隙，回到了他的老位置上。他将手里提着的购物袋顺手搁在柜台一侧。透过透明的袋子，真理子看见里面装有一些杯面还有瓶装矿泉水，想必明天的饮食也就如此打发了。

        掌柜往真理子身后看了一眼，确定短时间内没有别人会来后麻利地从胸前的口袋中摸出一串钥匙打开柜台背面左手边第三个抽屉，拿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搁在桌面上，然后再次上锁，钥匙也一秒都不耽搁地放回远处。

        只有一个委托吗？看来今天也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