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结束了。真理子看着刚刚填平的地面放下了手中沉重的铲子,然后扑了扑脏兮兮的裙摆,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揩了一把脸。
牛皮纸袋就搁在一旁,斜靠在一座灰色的墓碑底座上。真理子顺手把它拾起夹在胳膊底下。因为几乎通宵的工作脑袋有一点发沉,脚步却又轻又软,如同踩在云端。
这次的委托人大概是第一次下委托,情报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但是大多是无关紧要的情报,比如占了两页半的委托理由。如果当成一篇血与泪的控诉来看感情色彩的确十分浓厚,字里行间传达出委托人深切的怨恨,甚至到了让读者都感到义愤填膺的程度。
不过真理子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自己和被杀者一家毫无瓜葛,即使委托人再怎么把被杀者一家描述得像魔鬼转世,没有设身处地经历过那些冲突,怎么也不会怨恨到想要杀人的地步。最终动手也还是为了自己,这和目标值不值得恨、应不应该死半点关系也没有。
之所以认为是第一次,是因为对方的心理。
并不是单纯为了表达自己的仇恨,如果是表达仇恨,这份委托本身就已经足够了。但对方非常注意自己的表达和用词,考虑着阅读者的感受,为的是征得“共情”。他们的确该死,不杀了他们我没法好好活下去,这种人就算我不杀,别人也无法忍受——其实是在给自己的杀意找寻理由,是在推卸这份责任。
还是愧疚的,还是犹豫的,估计写写改改又放弃过好几次。大概这个决定对于当事人来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没有经历过必须杀人的情况,这实在是非常难以想象。但是因为是真理子,所以对这份心情非常理解。
这是第一次委托才会有的心理状态。
委托杀人是极容易上瘾的,通常几次之后就不再会把人命当回事了,毕竟脏的不是自己的手,靠杀人为生的也不是他们。罪恶感是逐渐没有了,不过那种凭金钱操纵他人生死的快感倒是一次比一次鲜明,更加令人欲罢不能。理由和动机其实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要么完全省略要么一笔带过,或者反手一个莫须有之罪,总之给我去杀就对了。
转移责任可真是方便啊,最后过错都算在别人头上,自己就好落得一身轻。
不过对于这一点自己并没有评说的资格。毕竟自己选择接受委托而不是从大街上随随便便挑人杀掉,也是出于相似的心理。抱持杀意的人不是我——起初支撑着真理子下手的,竟是这种苍白的理由。回想起来实在太可笑了,连真理子僵了一夜的嘴角都克制不住地微微上扬。没有杀意的杀人只可能是事故,这种指向性明确的暗杀本身就已经是杀意的证明了。
所以问题并不在于多看了两页半无用情报,而是多看了那么多字对方居然少交代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对方的目标是这夫妻二人,并不包括那名年轻女孩。问题在于对方根本没有写那对夫妻还有一个女孩子。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目标家里时也只看到了夫妻二人,他们互相依偎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注地看着夜间档的肥皂剧。
十五,十四……真理子放缓呼吸站在沙发后,双手轻轻搭住沙发靠背稳住身体,紧紧盯着两人的背影默默读秒。异能空间灰色的光如同细碎的纱雾一般笼罩了整个空间。
八,七……电视机映出的画面被异能空间的壁垒阻隔,两夫妻还呆望着电视剧的方向,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
……零。脚底下木制的地面被长满白玫瑰的土地取代,空气在一瞬间充满了白玫瑰的香气。真理子走到一边将头轻轻抵在一座墓碑上闭上了双目,习惯性地不去看发生了什么。
等白玫瑰吸吮鲜血的轻微声响也归于平静之后真理子才直起身走向躺在地上的两具躯壳,同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准备拍照。杀手得手的证明一般是第二天“在某地发现某人尸体”的头条新闻,但是自己不能把尸体留在外面,异能杀人的标志过于明显,政府对于一定会追查到底。好在吸血致死的尸体布满玫瑰刺留下的小孔,颜色苍白得如同在盐水里泡了几小时的猪皮,怎么看都不是活人,所以几张照片就足够证明自己得手了。
真理子拍完照片之后突然想起刚才在他们家里留下了指纹和鞋印。还以为已经可以回去休息了,怎么最近这么大意!难道是小丑角色扮演得太多了吗?因为困倦而有点烦躁的真理子将手机扔回兜里,同时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两人,看来这两位也只能等会儿埋了。
回到刚才的客厅里捏着湿纸巾仔细地擦拭起沙发背,真理子苦着脸暗暗提醒自己下次记得戴双手套。正在这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压低了的惊呼。
真理子动作一僵。她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杏眼圆睁,满面皆是诧异。
“爸爸!妈妈!”双方沉默了几秒,小女孩突然扯着嗓子呼喊起双亲,然而视线却不敢从真理子身上移开。略有些颤抖的声线在一片死寂的房中清晰得有点突兀,但是无论她怎么喊,她的父母都不可能会应了。
倘若招来邻居的话……真理子来不及细想,立马上前一步去捂对方的嘴,但是对方扭开脸连连后退避开了她,呼叫双亲的声音被打断转成惊呼,由于真理子目的明确的动作她恐惧更甚,近乎是尖叫着在求救了。
这附近都是住宅区,夜已深,大街上一片宁静,声音能传出去很远,如果大声呼救的话一定会被人听到的。
这么短的间隔不可能再建立一次异能空间,但是真理子也没时间再考虑什么了,她迅速逼近对面的女孩,感受到迫近的危机女孩立即闭上嘴欲转身逃跑,真理子伸手去抓对方的手臂,由于慌乱视线模糊了一瞬,一下子抓了个空。女孩子已经转过身跑向了门口,由于恐惧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旦她跑到街上就全完了,心中膨胀起来的恐惧使真理子狠心,她几步撵上女孩伸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向后用力一扯,被衣领狠狠勒住的女孩子发出短促而嘶哑的叫声,真理子没有松手,而是咬牙闭眼狠狠将其往地上一掼,女孩的头撞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女孩意外地顽强,这一下并没有失去意识而是手扒住地面挣扎着撑起身体。真理子怕对方再次逃跑直接抬起腿对着女孩后脑来了一记使尽全力的下踢。女孩子下巴重重磕在地上,鲜血从口中流出滴在地上,沉闷的声响还萦绕在耳畔,刚才踢中后脑的小腿上残留着令人恶心的触感,而疼痛则姗姗来迟。真理子的脸由于恶感和疼痛而扭曲,为了压下胃中翻江倒海的感觉几乎咬碎了牙龈。然而地上的女孩子实在是很难缠,求生的欲望令其再次挣扎起身,尽管全身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明明站在剥夺者的立场上,但此时此刻看着对方浑身颤抖地挣扎真理子就如同在看一只打不死的蟑螂,刚才踢中对方的腿一阵一阵痉挛完全使不上力。其实真理子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平素总是希望有一天异能会消失,但这一刻真理子无比需要那份异能,毕竟有异能在的话至少可以不用自己动手,只要闭上眼睛不去看还可以选择性无视杀人的事实。但是现在……一想到也许必须要用自己这双手了结对方真理子就怕得要命,而没能杀掉被告发给警察就更是糟糕。对异能的憎恶与之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混乱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真理子完全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只有拼命向神明祈祷着异能能在这时出现。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让我用异能吧什么代价都可以,要我再杀多少人都可以,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我再也不会企图摆脱它了,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以狂乱的姿态不知到底向谁祈祷着,真理子近乎疯狂地撕咬着手指尖的皮肤,表皮撕裂开来露出鲜红的内里,鲜血缓缓渗出。那个女孩子承受了那么重的一击没有当场昏死已是奇迹,站起来当然是不可能了,但是仍然拼命向门口爬去,仿佛是要从索命的恶鬼那里逃离一般。真理子立即放下鲜血淋漓的手指,上前一手按住对方后颈一手捂住对方的嘴,女孩子抓挠着真理子的手背,眼泪无助地滴了下来,那双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泪光涟涟,亮得吓人,真理子不忍心去看这双眼睛,却也没办法移开视线,只能定定地直视着她写满憎恨哀求无助绝望的脸。现在她眼里映着的自己一定丑到可怖的地步。真理子半弯的腰酸涩得要命,手背血肉模糊,眼睛最是酸涩,感觉仿佛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放开手跌坐在地听天由命。可是一直到了女孩子耗尽全身力气,终于不再挣扎,只是静静流泪的时候,真理子也没放开自己冰冷的手。
但她还是看着她,眼里的愤怒和憎恨燃烧殆尽,还剩下一片哀求。真理子知道她很想很想活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危机已经暂时过去,这个女孩子已经没有办法告发自己了。方才如潮水般涌来的恐惧算是到了退潮的阶段。平静了许多的真理子低下头再去看对方的脸孔,这才注意到那张面孔清丽得出奇,即使是一脸未干的泪痕和嘴角半干的血迹也遮不住这个年纪少女出水芙蓉一样纯净的美。那双瞳孔里映着的自己变形了的脸。
这个夜晚对你我来说都够受的了。真理子一面端详着对方一面想。如果一开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一起处理掉就好了,至少在梦里死去不会有这些痛苦和恐惧,也不会凭空给自己带来危机。不,如果今天有别的委托可以选的话,如果昨天多接个一单的话,如果……回想起来,这个恐怕会在噩梦里永存的夜晚是过去许多选择共同导致的结果,明明只要改变其中一次就可以避免的。
但是如果是最靠不住的,你又推卸责任了。要说如果,你怎么不说如果你没生下来,那这一切就都免了?真理子在心里把自己劈头盖脸诘问一顿,以尽自我反省与自我约束的义务。这种“尽了力”的错觉也能有效减轻负罪感,所以真理子经常在这一点上哄骗自己。但这一次效果不是那么显著,真理子竟觉得骂得好有道理。
就这样胡思乱想一通打发掉了体力恢复的时间,异能差不多又可以用了。女孩子此刻已经不再望着她了,也不再继续流眼泪了。她凝视着自己家的天花板,安静得好像死了似的。
倒数到一的时候真理子放开了手,任由白玫瑰贪婪地叼走了她。待白玫瑰的茎叶完全覆盖那张清秀而绝望的脸孔,真理子再次背过身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