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千贺右手纤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抵在玻璃杯的底座上,通红的脸埋在左臂的臂弯里,肩颈微微起伏。她睡着了。
散乱的亚麻色碎发,素色的裙子和精致的褶边,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投下的阴影……古里前辈此刻看起来和那些三五成群捧着奶茶,身着制服或者休闲的浅色服装在街上嬉闹的女孩子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真是奇怪啊前辈,明明是一个港口黑手党呢。真理子微垂眼帘凝视着古里抵住杯底的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像是感到刺眼一样眯起了漆黑的眼睛。
不加掩饰不加防备的干净睡颜,真理子看在眼里却无端感到不舒服。在最黑暗的地方做最黑最脏的活,掠夺踩踏有着相同境遇的人,以他人的生命作为养料活下来,真理子身上染有很重的戾气,一旦不加掩饰就会从眼神与举止中暴露无遗。真理子有时候在镜子里望见自己那副压低了的眉眼中流露的令人作呕的泥泞肮脏的气息,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因而立刻扭开脸去;那是种混杂着不善与敌意的信号,明白无误地宣告自己做过的那些肮脏工作。因此真理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这份戾气藏在严格的表情管理之下,她是不会以毫无掩饰的表情示人的。
不加防备更不可能。面对任何人都保持一定程度的戒备是一种恐惧所驱动的习惯。方才来居酒屋的路上,每当走在前头的前辈放缓脚步打算与自己并排行走或者走到自己身后真理子都会立刻警觉起来并配合地放慢步速,不着痕迹地保持着落后半步的相对位置。真理子平时也是这样,只要有人走在自己身后,不管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有目的地跟随自己还是恰巧走在那里,她都会感到心神不宁紧张不已,并想法让对方走到自己前面。
谨慎得已经到了猜忌的程度。就连那次在中原中也办公室门前其实也没有放任自己失去意识,埋进臂弯里的面孔上,眼睛始终是睁开着的,耳朵也一直捕捉着周围的动静,以防备没什么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尽管的确是筋疲力尽到快要昏过去了,真理子也没任凭自己陷入无知无觉的睡眠。
当然这种戒备不是针对中原中也的,也没有针对古里前辈,或者是其他任何人。这件事上真理子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走在那些脏兮兮的阴暗巷子里偶尔也会迎面遇上收工回来的同行,和同一片垃圾堆里的野犬有着相似的气味同理,真理子几步之外就能辨认出对方身上那种相同的戾气。这本应该是夜晚世界的人所共有的。
但是真理子加入港口黑手党之后发现黑暗之中还有另一种人。中原中也、古里千贺,尽管处在同样的泥水里,他们却不是肮脏的狼狈模样。具体的真理子说不上来,只能说有这么一点不同让他们成为两类人。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总之就是……”刚才谈及前辈喜欢那人的理由,前辈微笑着细数了诸如英俊,体贴还有其他一些广泛的优点,真理子想了想说了一句那样的男人又不止一个。前辈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最后指尖点着微红的脸颊轻轻说了这句话。
没有理由是什么理由……真理子将手指凑到唇边,不过十个手指头翻来覆去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好地方可以咬了。闲着的唇齿总得找点什么咬一咬,于是真理子把那块化了近一半的球形冰块从酒杯中捞出来咔擦咔擦地咬着,顺带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时间。
已经快晚上六点了。如果没有任务的话,中也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是在吃晚餐吗?从他讲究的衣着还有对红酒的喜爱这些方面来看中原中也大概不是会像许多单身男性青年一样拿泡面和可乐凑合的人,况且去过他家这么多次真理子从来没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见过类似食品的包装袋。
真理子自己完全不会做饭,实际上也没有按时吃一日三餐的习惯。多半是想起来了就去酒馆或是甜品店买点什么,想不起来就略过。在加入港口黑手党之前连睡眠也是如此。
那个时候唯一规律性的安排就是每天晚上要杀的这么几个人。这一点即使想要忘掉那些白玫瑰也会替自己好好记着。
不知为何不管起先在想什么,最后思绪都会回到这一点上。真理子眨了眨眼将这些事再一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嚼完手里这块冰无视老板的眼色又要了一块——无所谓老板怎么想,反正自己也不常来——然后继续咔擦咔擦地咬着。前辈七点半要去约会,不过现在酒喝得太多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真理子又确认了一下时间,离平时和中也道晚安或者是去接委托都还有数个小时,即使回家也是无所事事地翻那几本看得都能背出来的小说,也不介意再多坐一会儿。那么作为前辈对才认识三个星期的自己如此坦诚地分享她的故事的回报,等到六点半左右帮个忙把她叫醒好了。
真理子的头脑对于未解答的问题似乎天生具有自动处理的能力,尽管没有特别去考虑前辈问的那个问题这会儿却已经得出了答案。虽然没什么独创性,不过如果硬要解释为什么喜欢中原中也,自己的答案至少比没有理由的理由好理解一些——真理子有这个自信。比如中原中也很强,和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之类的,说起来最初吸引自己的的确是其有恃无恐的强大;比如中原中也收入很高之类的,尽管两块冰也能当晚餐凑合掉的自己对此并无所谓,即使将来真的有一天需要找对象也不会把收入算进择偶标准;比如中原中也虽然很矮但是长得很好看,发色和瞳色分别对应了傍晚和正午的天空之类的。啊,不过后面的比喻会不会显得有点刻意?那到时候略掉好了。再比如中原中也的衣品很独特,在正式的西装三件套外面配非主流气息颇重的choker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但是这听起来会不会更像是在吐槽?
总之中原中也的优点的确很多,要挑的话三天三夜也挑不完,如果要为一名十八岁少女编造喜欢中也的理由那自然是可以信手掂来不假思索的。
把最后一口冰块咯吱咯吱地嚼碎咽下肚去,真理子咂咂嘴意犹未尽,于是对着老板莫名其妙的神情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又要了一个。老板索性从冰柜里弄了一盘子的冰一脸匪夷所思地递过来,真理子先是笑嘻嘻地双手合十向老板表达感谢,之后才伸出手去接——可是并没有拿到,因为一只戴了黑色皮手套的修长的手在真理子面前将盘子拿了过去。与此同时真理子头上被谁敲了一个暴栗。
“好疼啊中也!”真理子双手捂住脑袋夸张地哀嚎着,虽然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痛。她回过身去看,中原中也一手托着呈有冰块的托盘,另一手保持着握拳的姿势举在真理子头顶上,毫不掩饰刚才那下是他敲的。他身后那一桌坐了几个隶属于他的派系的人,正推杯换盏聊得热火朝天。
看起来是在请部下喝酒,真是亲民啊中也。
“不许再吃了。”真理子看着中原中也把盛满冰块的托盘递回给老板,虽然也没有太想啃那盘东西,但还是摆出一副眼巴巴的表情。
“要是因为这个再发烧的话……”中原中也正了正帽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真理子也就抬起头笑嘻嘻地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我就不会再帮你和古里请假了,到时候她算你缺勤我可不管,听到没有?”
“是是,我听到了啦。”真理子故意拖长声调作出一副傻相,总觉得这种傻愣愣的天真角色自己扮起来好有违和感,“昨天谢谢中也帮我请假来着……啊,还有药我已经吃过了。”
昨天晚上由于发烧错过了平时去中也家道晚安的时间,结果中也居然买了药带到新人宿舍来。
自己并不常生病,也没有存这类药物的习惯,宿舍里的药多半是处理外伤、治疗贫血或者是镇痛的药物。风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格外刺耳,真理子的意志在躺在床上继续捱着和顶风出门买退烧药之间摇摆不定,正在这时中也提着一袋子的药出现在了敲响了自己家的门。
“谢谢。”对于这一点真理子可以对神明发誓,她的感谢是真心的。不管真的是“任务途中经过顺手带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昨天那个时候着着实实是感动了一下。只说谢谢未免单薄了一点,她站起身,微微躬下身去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
如果前辈再问那个问题,自己应该先回答这一点的。
“因为中也非常温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