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也。”
“嗯?”
橘发的青年转过脸来,真理子在那双眼睛里又一次看见了万里晴空之下蔚蓝的大海。隐约可以听见码头那边传来浪花扑打礁石的声音,现在童年时代心心念念的海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可是真理子只是凝神看着中也那双透彻的眼睛。
因为再蓝的海水在阴雨或者黑夜里也会黯然失色,而中也的眼睛无论晴雨无论昼夜,都比晴空更蓝,比宝石更亮,比海水更透明——真理子曾以为中也的眼睛是像大海的,但现在她明白那双眼睛正是大海所无法比拟的。
春天已至,早开的樱花已盛放而又凋零,盛放的时候轰轰烈烈,而凋零的时候亦洋洋洒洒,如同轻盈的雪花。为什么当寒冬里殷切期盼的春天终于到来,却又在春花里想起已逝的冬天?要真是冬天就好了——这样自己就可以自然地嚷着好冷好冷,就可以顺利成章地伸手去够中也的手。
但那是那些寒冷的夜晚里已经玩腻了的把戏。在夸张地扬起嘴角捏造灿烂笑容之后伸手握住中也修长的手,试图从皮质手套冰凉的表面感受到中也掌心的温度。真理子在那个时候,总会无端想起另一个场景——马戏团帐篷前的小丑咧着涂得鲜红的嘴角,拿裹着厚白手套的宽大手掌去握孩童藏在身后的小手。和小丑握握手,孩子们或许可以得到一只红色的漂亮气球,但是真理子握住中也的手的时候从来想不起自己和对方能从彼此的手掌里得到什么。所以最后她会松开中也的手,依旧笑着,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中也带着探询意味的目光,把目的不明的奇怪行径一笔带过。
那种把戏真理子真的已经倦了,因为隔着皮手套感觉不到中也掌心的温度,自己的手又太凉,凉到不足以温暖那皮质的表面。没有奖赏的气球也没有温度的握手又有什么意思呢。一样没意思的还有从见到中也的第一面起就一直挂在脸上的傻兮兮的笑,以及没能给任何人逗趣的小丑面具——时间越是久,真理子反而越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越是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但她唯独清楚为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去握中也的手——因为,她不期待中也会来握住自己的手。她知道在道了晚安之后可以期待中也回复的一句“晚安”,也知道在寒冷的天气里瑟瑟发抖可以期待中也给自己一件外套或者是一条毯子,还知道自己甚至可以期待累倒在中也家门口时,他能为自己腾出一张柔软的沙发。毕竟中也总是这么一个温柔的人。但是,她从来没有期待过有一天中也会摘下手套然后牵起自己的手——谁知道呢,也许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一个比较熟悉的非直属部下而已。而牵手和晚安、借外套、借沙发是不一样的,那是属于爱人的专利,不会作为关心的表示随随便便匀给其他人。
其实真理子没有仔细斟酌过中也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自己对于中也又是一个什么地位。因为如果深入思索,或许会发现解闷逗趣的游戏已经变质了,变成了某种遥不可及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的东西——最坏的情况是变成了一场赌博,自己已经下了不小的注却发现已经无法翻盘。本来也许不追究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比起直面深渊真理子一向习惯于转移视线。但是在一边目送着装着古里前辈的黑袋子被抬上车,一边快速用裙摆抹掉手上沾到的鲜血并开始权衡要不要遭受着良心的巨大折磨去参加葬礼的时候,真理子猛然意识到,如果还想要做些什么问些什么坦白些什么,哪怕是全盘皆输的尝试,现在大概也是最后的机会了——或许今晚过后发酵了的惊疑和恐惧,或是一场关于被揭发的最短最小的噩梦,都会把自己撵进某个不见底的黑色监牢,推上一条逃亡或灭亡的道路,而那里不会有中也的存在。
全盘皆输的可能与即将错失的最后机会,真理子如夜色一般黯淡的眼睛凝视着中也的眼睛,思绪却在两种恐惧中摇摆不定。选择输还是选择弃权,这注定是一个困难的抉择——或许也没有人真能准确说出个中差别。
“可以握住我的手吗?”真理子眼睛还像凝视着中也的眼睛,眼神却飘忽起来。她向中也伸出手一如往常,可是只放在虚空之中,没有握住中也的手。无法选择冒着输的风险面对什么坦白什么,也无法选择什么都不做地听天由命——真理子把选择权交给了中也。这是个和过去问过中也的许多问题一样不知所云的问题,可是这一次真理子第一次收起了夸张上扬的嘴角,收起了过分灿烂的笑容,此刻的表情难得地不加掩饰。真理子当然记得自己没有笑容掩盖的脸上流窜着属于杀手的戾气,也明白没有笑容修饰的平淡五官彻底暴露出了自己无趣的本质,她如同第一次在观众面前卸下浓妆的舞姬或是第一次在孩子们面前摘下面具的小丑一样,对视线敏感而无所适从。真理子的眼神在身前的一小块虚空里游移着,唯独不敢斟酌中原中也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或是即将采取什么样的动作。她是一个掷出一枚硬币,等着正反面的审判的孩子。用这种问题来决定些什么着实是蠢,但是此刻她想不出别的选项了。更何况即使不愿意承认,大致的回答会是什么,真理子内心深处已经隐约猜到了。
与其说是抱着一丝侥幸,不如说是在坠落悬崖之前在虚空中徒劳地抓那最后一把。
真理子调整了一下呼吸,终于望进了中原中也的眼睛。手在风中放了有一会儿,此刻连同喉部一起略微发僵发紧。
所以中也,你的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