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唯走了楚怀瑜的关系,特意挑了莫高窟闭馆的时候进去。带他们参观的是敦煌研究院的研究员,姓楚,敦煌本地人,是楚怀瑜的本家。当年那个带着她和小楚同学一起做研究的满脸青涩的小伙子,如今不过五十便已是满头华发。莫高窟太美了,也太苦了。为了和时间抢文物,敦煌研究院的研究员们一家几代人都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大多是985大学的高材生,若是留在北上广,他们一定有一份体面高薪的工作,而他们的孩子也能像山山秋秋那样享受着最好的社会资源。
许唯后悔吗?
许唯看着这个和自家先生同龄的中年人,实在忍不住了。自家孟先生顶着一张说出去三十岁都有人信的脸,每天可可爱爱的,五十岁活得像五岁。再看看楚老师,五十岁活得满是沧桑。恍惚间,许唯好像觉得他是那位从某一张壁画上走下来的神衹,带着时光的故事,来人间走一遭。孟先生搂着孟太太的腰的手一紧,心下了然。而楚老师却是闻言一愣。
许唯老楚,你,后悔嘛?如果回兰大教书,您现在少说也是副教授了。还有,你们家孩子,杜伦的考古学博士,来北大当讲师都是够的。
楚老师害,也说不上遗憾不遗憾的。什么事儿,总是要有人干的。我们做考古的不就是在和时间抢东西?过舒坦日子的人多了,抢东西的人就少了,以后的人能看见的就更少了。这么一想,是不是也没什么遗憾的了,是吧?
楚老师笑得一脸坦然。他脚步坚定,目光所及之处则是不远处的莫高窟。别人眼中植被稀疏的荒凉大漠倒是让他走出了回家的急切感。回头看着许唯眼中的复杂,楚老师却笑得像个孩子。
楚老师我是在莫高窟前长大的,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四代都是在莫高窟工作的。
孟鹤堂哟,那您爷爷是五十年代就在敦煌了吧?
楚老师是啊,孟老师,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跟着老所长常书鸿先生修复敦煌壁画的。老爷子那时候什么也不明白,常院长一说,他就去学去,一干就干了六十多年。
孟鹤堂我能问一下老爷子今年高寿了?
楚老师刚过的百岁生日。身子骨还挺硬朗,一有空还去脚手架地下指挥我儿子修壁画呢。
孟鹤堂那是真喜欢。
楚老师可不是?我爷爷老说对文物工作要有感情,知道它的可贵,才能用心去保护它。不怕你们笑话,我小时候老觉着他在给我灌鸡汤,现在想想,研究所的活儿,还真是得这样,不然,根本干不了这几十年。
孟令仪大爷,那前头是不是就是220窟了?
楚老师是啊,我爷爷说当年刚接手修复工作的时候,这里真的是毁得不成样子了。前面的栈道都塌了,连洞窟的前室都塌了。有些洞窟一进去空气一流动,壁画就跟雪片儿似的往下掉。当时什么条件也没有,称东西都靠的是药店称药的秤。来,我们要进去了,别拍照,这里头的壁画,怕光。
孟鹤堂哟,这么大呀,这老爷子修得多久啊?
楚老师这么说吧,我现在的团队,连带着研究生,一共四个人,每天正常八小时工作制,一般只能修复0.4平方米左右。我爷爷当年修了四千多平方米。
许唯一辈子的时光。
楚老师那时候根据伯希和1908年拍的照片,原来洞窟里的都是宋代的千佛,但是到了44年的时候,主室的壁画部分脱落,然后我们的专家就看到了底下还有一层唐代的壁画。
许唯老楚,我记得小瑜她们遇上这种情况都是切割成小块儿,然后再拼回去的,可是,这儿怎么看着是一整块儿拆下来的?我记得那会儿国家没有给拨这么多钱去买器械吧?
楚老师哪儿有钱啊,还是土办法!那时候就是找木枝沿着甬道的形状做了一个模型,底下放上圆木,把壁画分离,然后滚木滚出来。
孟令翕太聪明了!所以我们现在看着的甬道是搬出来的宋代甬道?
楚老师是的,你在往里走是五代和中晚唐壁画。四壁是贞观年间的大型经变化,窟顶依然是宋代的千佛像。
孟令仪天呐,这么小的面积,里面是五个朝代的壁画!
#许唯这修的也有七八十年了,看着对原件好像没什么影响,老先生的技术是真的可以。我们学校做明清史研究的教授,我记得我大一的时候还上过选修,一提到文物研究保护就想着定陵,然后就开始批评郭鼎堂和吴晗,那个气啊!
楚老师是啊,定陵太遗憾了。55年,技术根本不成熟。我们当年上课的时候老师还给我们看当年挖的时候拍的照片,东西全氧化了。最可惜的是那些织物,几百年前的东西,哪有能这么装裱的。最好笑的是用“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加入软化剂涂在半腐的衣服上。时间稍久,衣服颜色变深,软化剂蒸发,质料变硬,硬作一块,展都展不开。
#许唯倒是原来要挖的长陵躲过一劫。这个能说是因果循环嘛?
记得上一次来莫高窟,许唯对莫高窟的了解也只有斯坦因和伯希和。还有就是那个遗臭万年的王道士。其实到现在,王圆箓的名字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都是卖国贼的一个代名词。世人总是鄙视他的唯利是图,说他是小农思想,没有家国情怀。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想想,他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事实上,藏经洞问世,他也曾向朝廷上书,要求拨款保护。七年了,王圆箓守着藏经洞七年里,国内没有任何人表示过重视,即使重视了,也只是让他无偿看着经卷。他盼望着有人来看一看,然后捐点钱让他修建属于自己的道观。识货的人终于来了,只不过是外国人。是死守着藏经洞继续让经卷蒙尘,还是将经卷卖给识货的外国人?想必王圆箓也是有所挣扎的,不然斯坦因也不会花上一番软磨硬泡的功夫。在将文物卖给外国人的事实面前,王圆箓必然要承担责任,但是,王道士首先,是一个人。当你也身处于那个当权者骄奢淫逸,百姓苦不堪言,社会问题积重难返,民生凋敝的乱世时,吃饱穿暖,过不会被纷飞的战火波及的生活,才是一个正常人趋利避害的本能选择。
从文物保护角度来看,王圆箓当时的抉择无疑是正确的,至少藏经洞内的大部分经卷目前能见于世,虽然分别被收藏于英国,法国,日本,俄国,美国,中国等。否则二十世纪的中国战乱迟早会波及到此前就不受重视的藏经洞,毕竟1907年的敦煌县城里抗缴皇粮暴动中县衙被烧毁,战乱之中或者将经卷一把火烧毁之,或者将文书当废纸来用,这种损失都是不可弥补的。当然还有那难以回避的十年。连永乐皇帝和两位皇后的尸骨都能被当众焚毁的年代,连故宫在周总理的保护下都难以全须全尾的保留下来,脆弱的莫高窟,真的能扛住历史的重压吗?许唯不知道,也不敢细想。
外公穆乐康第一次带许唯和穆云旗去位于纽约约克大道的苏富比拍卖行的时候,就这样对小许唯说,文物只有在识货且有能力保护的人手中,才能最大化体现价值。早些年,许唯一直很排斥这个说法。在她看来,艺术是无价的。当艺术和黄白之物划上等号的时候,艺术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清高和尊严。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许唯渐渐明白了外公话里的深意。现在的许唯,只希望那样的人,越多越好。
孟令翕妈,我,好像知道,我要学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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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总是觉得历史是厚重的,盲目将一件事情的功过是非全部都推给某一个历史人物是一件极其草率,又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在看李中堂。这个晚清的股肱之臣因为马关条约背上千古骂名,但是细细想来,甲午海战的失败,真的是一人之过吗?不见得吧!
再看后来的郭鼎堂和吴晗……
强烈推荐《国家宝藏》以及央视的一系列综艺
最后,关于上一篇《琐记》中的投票,你们到底想看谁啊?
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