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奕余久是在一阵尖锐的噪音中惊醒的。
与其说是惊醒,不如说是他本就浅薄的睡眠被硬生生撕裂。那声音极具穿透力——电钻冲击墙壁的轰鸣、重物拖拽摩擦地板的刺耳,夹杂着几个中气十足的男声指挥和谈笑。
噪音的来源,毫无疑问,是隔壁102室。
奕余久蜷缩在床上,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但声浪如同无形的锥子,钻透一切阻碍,狠狠敲击着他的神经。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他憎恨这噪音,它打破了他用沉默筑起的屏障,将外界的生机蛮横地灌入他只想腐朽的世界。
但他更憎恨的,是这噪音所代表的意义——新的邻居,新的生命,一种他无法参与、也拒绝触碰的鲜活。
他试图忍耐,将脸埋进冰冷的被子,祈求这阵喧嚣尽快过去。然而,噪音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变本加厉。一种几近崩溃的烦躁感攫住了他。他必须让这声音停止。
他机械地爬起身,依旧套上那件深蓝色卫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走到102室门口,他停顿了几秒,才抬起沉重的手臂,极其轻微地敲了敲门。那敲门声几乎被室内的噪音淹没。
门内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来了来了!”
脚步声临近,门被拉开。刹那间,仿佛有一道阳光劈开了奕余久世界的阴霾。
门口站着一个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米色毛衣,脸庞光洁明媚,眼睛亮得像蕴藏着星辰。她微微喘着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宠爱、被呵护得很好的鲜活气息。与奕余久的阴暗、压抑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茶轻悦看着门口这个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邻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你是……?”
“我是对面103的。”奕余久的声音隔着口罩,低沉沙哑,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她身后的门框,“声音,很吵。”
茶轻悦恍然,脸上立刻浮现出歉意的笑容,那笑容过于明亮,让奕余久觉得刺眼。“啊!真对不起!我在搬东西,工人们在安装柜子,是不是吵到你了?”她侧身让开一点空间,露出屋内一片狼藉和忙碌的工人,“很快就好了,我保证!”
奕余久飞快地瞥了一眼屋内,然后迅速垂下眼帘。“还要多久?”
“这个……”茶轻悦有些为难地蹙起好看的眉头,“可能还需要一两个小时?这个柜子有点麻烦……”
一两个小时。奕余久感到一阵眩晕。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对安静的渴望压倒了对与人接触的恐惧。他指了指那个发出最大噪音的柜子:“是那个装不上吗?我……看看。”
茶轻悦愣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你会修这个?那太好了!”她连忙朝屋里喊:“王师傅,先停一下,我邻居说可以帮忙看看!”
工人们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古怪的年轻人。茶轻悦转身拿来一个崭新的工具箱,打开,里面工具齐全,锃亮如新。“你需要什么?扳手吗?”
奕余久点点头。茶轻悦拿起扳手递给他。就在交接的瞬间,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戴着手套的手指。
那一瞬间,奕余久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空气瞬间凝固。
茶轻悦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看着奕余久剧烈收缩的瞳孔和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般的反应,一丝尴尬和受伤掠过她的眼底。
奕余久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慌忙弯腰捡起扳手,声音更加低哑:“……对不起。”
“没、没关系。”茶轻悦迅速恢复了常态,语气却比刚才疏离了一些,“那……麻烦你了。”
奕余久不再看她,逃也似的快步走到那个出问题的柜子前,蹲下身,将自己隐藏在柜体的阴影里。他拿起扳手,动作熟练地开始检查螺丝和接口。只有在这种专注于具体事务的时刻,他才能暂时从无边的情绪浪潮中获得一丝喘息。
他专注地拧紧每一个松动的部位,调整着不平衡的支点。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额发,但他不敢抬手去擦,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引来更多的注视。
几分钟后,他轻轻一推,柜子稳稳当当地立住了,噪音的源头被消除。
“好了。”他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将扳手递还给茶轻悦,声音疲惫。
茶轻悦试探性地推了推柜子,脸上露出惊喜:“真的好了!你好厉害啊!太谢谢你了!”她的感谢是真诚的,但奕余久只觉得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不麻烦。”他低声应了一句,像完成了一场酷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充满她气息的空间。“我走了。”
不等茶轻悦再说什么,他几乎是踉跄地转身,快步走出102室,逃回了自己那个阴暗、寂静的103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敢大口喘息,仿佛刚刚从一场令人窒息的梦中醒来。
门外,隐约传来茶轻悦指挥工人继续工作的声音,以及她清朗的笑声。
门内,奕余久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光,只是短暂地照拂了一下,却让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