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此世非长驻,叶露水月朝颜雾
舞花烹荣引无常,南楼天镜云含珠
人间在世五十年,天下熙攘犹如梦
小枝轻折俊彦落,半生翩然半生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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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的动态表现是敢作敢当,而静态的表现是沉着。
信正觉着现在的自己和道义说的完全不沾边,因为他确实在害怕,也冷静不下来。杀生丸依旧一脸倨傲地俯视着他,十九岁的俊美公子……这是他第一次用平视的眼光去看他的脸,和他身上散发金属光泽的银发金眸,纵使衣衫褴褛仍旧光华绚烂,像是从海底打捞上来的珐琅瓷器。他深吸了一口气,身躯依旧软软地靠着心柱。
“我以为没人来了,”他说着,刀子随意地丢在旁边,胸口汩汩地流着血。
“奈落吸了我的血逃走了,是道士拦下来才没死成。”信正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重伤后中气不足的虚弱,之后他抬起手,指向其中一条隧道。
“他们往那边跑了。”
杀生丸没有说话,金色的眼睛很认真地审视过来。信正确认他没有看到平原上的场面,索性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能收养人类女孩的妖怪通常也不会屑于对重伤的人下手,但同样的,杀生丸也并没有一走了之。信正看着他走上前,一只手握住天生牙的刀柄。之后他再次停下来,金色的眼睛观察流血的创口。
伤口的结构很奇怪,并非触手或节肢贯穿后形成的放射状撕裂,而是很整齐的三棱切口,边缘没有瘴气和虫毒的腐蚀,反而很干净,隐隐似乎有来自戈薇的力量残留。几乎是同时,信正也察觉到了来自杀生丸的迟疑。
三成。他想。
“奈落往那边跑了。”信正用同样的语气又说了一遍,手指依旧直直地指着通道的位置。
“他吸了我的血,往那边逃走了,是道士拦下来才没杀我。”
杀生丸皱起眉头。
这是被当做盾牌和血包吃干抹净、又被蛊惑了心智,丢在这里当废砖了吗……
他没再理会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男孩,目光环视一圈,地宫开启出八条通道,布满干扰气味的粘液,他们显然是顺着其中一条跑了出去。杀生丸闭上眼,将嗅觉和听觉放到最大。似乎是奈落最后的垂死挣扎,身后的男孩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杀生丸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但男孩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冲过来,他听到飞镖破空的细小声响,睁眼的瞬间男孩整个身体出现在丹炉上方,刀子用力戳进气阀。伴随着刺耳的尖利噪音,包含瘴毒的蒸雾滚滚地喷涌出来,将狭小的空间彻底填充再没有丝毫空隙。信正从丹炉上滚下来,四周聚积着近乎实体的滚烫蒸汽,又在他身边空出半球形的空间。随着身体大幅度移动,脖颈间掉出一截碎成片的血珊瑚,用白色线绳穿起来,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男孩依旧直直地看着他,漆黑色的瞳孔清晰明亮,没有丝毫被控制的痕迹。
一半。他想。现在他需要用全力了。
——
两个月前 人见城
十战十败。
信正把竹刀放回原处,他们还没从梦里彻底醒过来,背后的伤口很夸张地向外翻卷。六处砍伤、四处贯穿口、还有两次被奈落直接砍了脑袋。虽然从最开始就没有赢的胜算,但在这么短的时间被打成这样,总归不是一件能轻易揭过的事。奈落坐在回廊下,指尖点着额头变换着头顶天空的颜色,竹刀依旧搁在膝盖上。
“正面对抗是愚蠢的。”他说。
这种话奈落说过很多次,但于信正而言是废话,妖怪在面对凡人时天然有着碾压级别的力量,而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强大的人其实也有共同点,”奈落语气温和地说道。
“破坏和前进,面对实力远不如他们的人,战斗时的思维往往会变得很简单,而这正是他们的弱点。”
信正犹豫了很久。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种弱点微乎其微。”
“所以你得学会跑。”他说着用手挠着下巴。
“总有跑不掉的时候。”
“那就比他们,”他说着看过来。
“再狡猾一点。”
——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在哪?”
杀生丸依旧是那副冷淡至极的语气。信正一言未发,抽出刀以扫击的姿势侧面切过去,刀术的要义在于一击必杀,他绝不是杀生丸这种级别的对手,一旦出手就只能用尽全力。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他在距离犬妖不到四尺的位置被一击光鞭凌空劈飞到墙上,撞击力大到几乎震碎全部的内脏。信正的后背半晌都没知觉,而那截碎珊瑚也终于彻底失去效力,一点点在脖颈间化成粉末。
“他在哪?”
信正的头半晌都没抬起来。
要义里说武士的死应当是与樱花凋落并肩的壮观,现在他觉得那纯粹是为了骗人,死亡本身是这个世上最糟糕又最丑陋的事,鲜血会与腐肉合流,活着的人目睹一切又漠视一切。他没有看杀生丸的表情。
“你恨过你父亲吗?”
一记光鞭顺着肩膀劈下来,将青色的羽织劈出细长的切口。
“我是真的挺恨他。”
又一记鞭子抽下来,这一次信正半边脸都被打的侧过去。好吧,这个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但总归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只是这么大的怒火,杀生丸居然都只是用鞭子抽他,驱散雾气于他而言本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妖力同样到了枯竭的时候……想要用最后一点力量,去彻底杀掉他吗……
信正就那样笑起来,胸前是两条开放状的交叉伤口。
“有那样的兄弟挺难受吧,”他说。
“他造的孽却要你来还,可又只能受着。活着难受,死了也难受。”
这一次光鞭前所未有的凌厉,杀生丸似乎是真的被激怒了,朝着他的脑袋破空劈下来。信正在最后一刻猛然睁开眼,刀体血气四溢瞬间修补破损的创口和肌腱。刃面发出淡白色光纹,将袭来的光鞭整齐地削断后,他翻转刀刃,朝着杀生丸的方向正面冲上去。
一击必杀。
这是家传师教过的最凶狠的刀法,以同归于尽为代价百分百杀死对手的极限招数。就像奈落说过的那样,绝对强大的人往往不会在意濒死之人的反击,特别是他们用尽全力却一无所获的时候,而神官的力量能劈开所有妖怪的结界,他听到刀子崩断的声音,之后是长刀捅进胸口的痛觉,熟悉的像是做梦。
唯一的机会。
他这么想着,反转崩断的碎刀,朝着杀生丸的脖子精准地捅了上去。
一次就够了。
之后是一连串雄浑的气浪,信正被再次弹飞出去,他发现视觉有些奇怪,好一会儿才发觉奇怪的并非视觉,因为从正面的角度去看自己拿刀的右手,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杀生丸依旧站在原地,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情,脖颈的位置金光闪烁,信正连条痕都没能砸出来。
七成。现在他把手丢了。
好吧,这次他是真的没办法了,毕竟他的手不能像奈落那样随时随地从脑袋里长出来,他只是个凡人,一个被妖怪和人类都不曾看起过的凡人,杀生丸只是稍稍动了一点真格的东西,他就输的一干二净,一点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你挺让我失望的。”信正在一片寂静中缓慢地说道。
“没有妖怪的血统,你就是个死人,死两次的那种。”
他说着抬起头,一脸倨傲地看向对面。
“你和你弟弟没什么差别,一样傲慢自大,一样蠢,你和他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会用筷子文雅的吃东西。”
信正说完最后一句,便整个靠住墙,身体已经没法支持脑袋的重量,但垂着会让他更加的喘不过气。杀生丸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害怕了,他会怎么拆他呢,信正不愿意去想,但终归是最后一点时间。但杀生丸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看着。失去刀子的人类身体开始极速恶化,沿着伤口浮现出瘴毒溃烂,斗鬼神刺穿了男孩的前胸,他能闻到胆汁和胃酸的臭味,浓烈地穿透瘴气。
是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内脏修补,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了四肢吗……
“为什么。”杀生丸安静地问到,声音听不出怒火,终于是一种冷静的声调。
“你明知他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要心甘情愿……”
“为那种家伙做到这种地步。”
信正依旧在喘气,嘴角成线地淌出深紫色的血,瘴毒似乎也腐蚀了他的声带。杀生丸眉头轻皱,终究还是垂下眼。
“无论怎样这都是不自量力。”他面色沉静地说到。
“区区人类,又能拦住什么。”
全部。他想。
信正在那一刻抬眼看他,漆黑的双眼内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他就那样温和地冲他笑了笑,平静中甚至带着稍许的歉意,像是灵山法会上,佛祖拈花示人时,一瞬间破颜微笑的迦叶。
身后的鸣动之釜陡然升温,封门破碎的瞬间露出闪亮的芯核,刺眼的仿佛太阳上发光的耀斑。杀生丸转过头,眼底浮现出恍然大悟的惊愕,下一秒巨大的光亮填充一切。
地表、天空、石砾、建筑,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融化,人见城从地底炸起半球形的白色光团,将所有地表的建筑连同屋脊都被炸的粉碎,八条通道被完全地彻底地烧融掩埋。杀生丸稳稳地伫立在爆炸的中心,灼热的焰流和气浪徒劳地冲击防护。一切烟火与熔流退散后,头顶露出圆形的放射状大坑,巨大的铜炉只剩底部乌黑的残片,缓慢地流淌铁浆。杀生丸依旧毫发无伤,只是面部的妖纹彻底淡化,几乎与人类肌肤别无二致。而男孩待过的地方,只剩下半截烧成乌黑的刀柄和几枚燃烧的青色布片,地上零星散落着几枚大小不一的坚硬鱼鳞,像是散落在海边破损的青铜钱币。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三枚根部粉红的新鲜牙齿。那个十四岁的,他刚刚认识的小武士,他还不知道名字,连尸体都没剩下。
——
少司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逃出地洞,爆炸声震耳欲聋地从身后炸开。几乎是跑出洞口转身躲到山壁侧面的同时,巨大的焰流灼烧着从洞口挤出来,之后通道彻底坍塌。少司命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半边身体几乎被烫熟。她盯着爆炸的光团看了好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那颗脑袋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本捏着头发的掌心,包了一团天蓝色的八棱水晶块,忽明忽暗地闪着光,像是一颗天然的琉璃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