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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罗生门(上)

我与四魂君当月老的日子

罗生门

戈薇打了一个冷战,望着四周雾气弥漫的灰白色地面,她裹了裹身上的外套,不确定究竟是真的冷,还是仅仅只是习惯了这么做。头顶的天空阴冷又苍白,像是一块压的很低、只要踩着书桌就能触摸到的潮湿天花板。地面堆满了沸腾的稠密雾气,冷的像是舞台上涌动的刺骨干冰,散开时露出大片森白色的散乱骨殖。

只有她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在荒凉的乱葬平原上独自行走,雾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蒙蒙地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尽头。

戈薇对此并不是特别的害怕,这种场景在战国时代随处可见,见多了,也就不再奇怪。唯一让她不舒服的,是那些骨殖碎片无一例外都来自战死的士兵,森白骨骼上密密麻麻插满黑色的箭杆,血迹却是新鲜的红色。戈薇扭过头,尽可能地不去想弓箭和尸骨之间存在的某种必然的联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沉闷的鼓声,带着来自天边的、笼罩一切的庞大和沉闷。她看到正前方陡然出现的通往幽冥界的青铜石门,巨大的像是能支撑天地。形形色色的人分成两排,缓慢进入。戈薇站在原地,她并没有跟随人群行走, 她似乎只是看热闹的人。

是啊,她想起来,她还没死呢……

至少现在不应该……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生死,又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幽冥,无论怎样,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信正,十四岁的男孩站在道路两侧的人群里,偏着头看着行走的队列。戈薇想都没想,伸出手把他从人群里拉出来。信正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全身上下毫发无伤。十四岁的男孩还没到长个子的时候,明明只比自己小一岁,却矮了足足大半个脑袋。戈薇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很长的呼出一口气。

“你在这里吗!!!”她惊喜地说道。

“我还以为把你给……”

信正歪着头,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他说。

戈薇没再说别的,事实上,就在看到信正的那刻,她觉得那些黏塞在胸腔内的,那些沾满脓液、陈朽破烂、仿佛蛛网般沉重的束缚全部都消失了,这种骤然的轻松甚至让她感知到了真实的热量。但很快这股热量开始消退,变成某种隐约的惊慌,她转过头看了看依旧绵延不绝鱼贯前行的人流。

“好了,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得……”

她说着回过头,然后再次看到了信正。

全身是血的信正,胸口被黑色的羽箭贯穿,冰蓝色的光柱将胸腔炸开海碗大的洞。他依旧一脸迷茫地看着戈薇,嘴里的血将脖颈和前胸都染成红色。伴随着刺耳的巨响,男孩在她面前炸碎成片,温热的血肉裹了一身,像是崭新的、裹满脓液的沉重蛛网。

-

闪电划破黑夜,将窗外的树映照出毫无生气的灰垩色,雷声响亮地在窗外炸起来,凶狠地像是在耳边用力砸响的铜锣。戈薇在炸雷中惊醒过来,双手捂着头,发出一连串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她终于想起来,她不在战国,也不在城堡或者村子里。她在六天前就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是她自己的卧室,有橙色的台灯和粉白色的学生书桌的卧室。这里没有弓箭,没有妖怪,没有战国时代的一切,也没有死人,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整夜开着灯,橙黄色的灯光把屋子填充的没有丝毫属于黑暗的空隙。之后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团鲜红色的身影冲进来,那是唯一让她觉得安心的红色。犬夜叉整晚都守在屋子里,戈薇惊醒的瞬间,他冲进卧室,把濒临崩溃的女孩很用力地抱在怀里。

“已经没有事了,都结束了。”

天色还没有完全变黑,但犬夜叉已经打开了房间内的所有灯,把整间屋子照的灯火通明。他显然是在清洗碗筷时听到声音紧急过来的,身上还粗笨地系着平日里母亲穿的围裙,楼下是厨房水龙头响亮的冲水声。戈薇依旧惊魂未定,穿着居家睡衣披头散发地蜷缩在卧室的床上,整张脸由于几天来的失眠和停食变得消瘦枯黄。外面还没有下雨,一时间只能听到水流声,和女孩愈加崩溃的哭泣声。

犬夜叉在心里不住地叹着气,面容上却没有太多变化,那一天发生的事对所有人都是个不小的打击,戈薇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垮了一半,接连两日都枯坐在角落里,就连基本的饮食和睡眠都做不到。犬夜叉接受了枫姥姥的提议,离开枫村回到了戈薇现代的家里。回家的戈薇总算能安稳地睡上几个小时,只可惜无论是哪一边的世界,季节都保持相同,他们终究无法躲过这种让心情变糟的雷雨季。而戈薇自己也打定主意,不想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在回到现代的前两天和少司命通了一次话。在道士的运作下,草太“意外”地在校园祭获得了免费的全家豪华旬月游,在收到戈薇语气轻快,一连几个月都要待在村子里的回复后,一家人连同猫咪都飞去了海边。现在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及满满一冰箱的储备便当。

戈薇或许也想到这一点,随即哭的更厉害了。

“我梦到他了,”她依旧在发抖,一只手抓着犬夜叉的肩窝,另一只捂着前额,手指用力地刺进乱糟糟的头发里。

“他也有姐姐……他和我说过他有姐姐……”她说着用被子捂住整张脸。

“现在他们都死了……”

“但那不是你做的,”犬夜叉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又稳重,完全不像往日的自己,。

“男人之的恩怨怎么算都不应该算到女人的头上。”他说道,声调异常坚定,仿佛审判什么。

“道士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他不是因为你才那样的……整件事和你没关系,那就是真没关系,要找也是找杀生丸那家伙,不会找你的。”

戈薇依旧在哭,听到话语也只是用力地闭上眼,两行泪溢出眼眶,淌过满是水痕、已经完全没有了少女血色的苍白脸颊。

“是我把他……他那时候多疼啊……都是因为我!!”

“他那么恨法师,会下到地狱吗…他也会恨我……我也会去地狱里的!!”

她哭号着,单薄的身体彻底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起来。犬夜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双臂把她更加用力地抱紧,红色的袖子严严实实地把她包裹起来。

“我永远都不要你这么想自己,永远都不要。”

“你不是那样的女孩,他也肯定不会是那种结果。”

犬夜叉拼命在脑袋里搜索合适的词汇。

“我和人类的佛祖菩萨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把那样的小子送到那种地方……更不会因为这个就把你送到那里去……就算那小子真去了……那里也归地藏菩萨管,他肯定会照顾他的……再说了他不是神官吗?或许已经去了黄泉,到了那里只有他打鬼的份!”

谢天谢地,戈薇的哭泣声终于开始有了减弱的迹象。

“那你哥哥怎么办,杀生丸也会这么想吗……”

犬夜叉皱了皱眉头,就算到了现在,他也不愿意把“哥哥”这个词和杀生丸联系在一起,但他还是顺着她的话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说。

“杀生丸那家伙,犯在他手上的人多了去了,心是石头做的,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就难过,”他小心地规避着那些不好的词汇,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

“好了好了,真的不是说你,一点都不是,你和那个混蛋又不一样,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戈薇依旧佝偻着身躯,半边脸埋在滚烫的肩窝里,犬夜叉从始至终都没有和她提起村子里的事情。但她自己清楚,整整一周的时间,小队的行动完全停滞,弥勒珊瑚留在村里养伤,钢牙的妖狼也伤损了半数。犬夜叉需要在战国和现代两头奔波,鉴于家人被黑巫女暗算过一次,就算到了现代,他也无法完全放下心,不是在加固阵法防护,就是在房屋周围例行巡视。但在自己面前,他从来都只对自己说安心休养,说所有人都有桔梗留下的防护,有现代的工具能随时联系,非常的安全。但这么大的奔波量,即使是半妖的体质也撑不住,几天下来犬夜叉明显消瘦了不少,看上去比她还要疲惫。

不能这样下去了。

戈薇这么想着,躯体却依旧保持着哭泣的姿态,之后她终于像是打定了主意。

“我饿了…”她说。

她随后被犬夜叉小心地从床上扶下来,在吃饭前去盥洗室彻底洗了把脸。犬夜叉一直在门外守着,直到热水混着洗面奶落到水池里被她看到颜色,她才发觉几天下来自己的脸究竟有多脏。犬夜叉加热了饭团和汤,米饭和鸡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然后她终于感知到了剧烈的饥饿。

戈薇的母亲做了一锅的炖菜,略带辣味的汤汁鲜香地勾着她的食欲。犬夜叉把辣椒、萝卜、肉块这些所有能勾起不好回忆的红色食材都挑走了,只留下土豆块,海带,发白鱼丸和黑色的蘑菇。戈薇一口一口的吃着,有几次她觉得自己想吐,但每次又都硬生生忍下去。终于,最后一口米饭被她用勺子铲起来,喂进嘴里,反复咀嚼,然后用力咽下去。

“我们得回那边去。”说。

看到犬夜叉反而露出犹豫的神情,她坐直身体。

“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她说着,察觉到自己身体在轻微地发抖。

“他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不会放过弥勒,不会放过珊瑚,还有那么多人,他都不会放过……”

“留在这里只会让他们陷入危险。我们不能让他们那么待在那边。”

犬夜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海带汤,放在她面前。

“不要勉强,”

之后他也终于像是拿定了主意。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还可以……”

“不回来了!!”戈薇在那一刻抬起头,泛红的指尖用力地握着汤碗,像是刚刚从冰水中逃出来,不惜一切地汲取着所有触手可及的热量。

“不回来!”她直直地盯着犬夜叉的眼睛,瞳孔依旧蓄满泪水,又缓慢地变成坚硬的黑色。

“在打倒他之前,都不要回来……”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

“在杀了他之前。”

她就这样很轻地说了一句。

“都不回来。”

戈薇的眼神随即变得异常低落。

“现在我也是他的仇家了。”

犬夜叉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而戈薇像是突然打起了精神,她端起桌子上的热汤,一口气全部喝下去,之后女孩伸出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我们马上就走。”

两人用最后半个小时清洗了碗筷,扔掉了几天来堆积的垃圾,将厨房打扫的一干二净。之后戈薇回到卧室,给家里再次留了一封语气轻松的便条,字台上还有从战国时代拿来的,七宝替她准备的各种小挂件和零食。两人在即将入夜时离开家,天空马上就要变黑,屋外淅淅沥沥地点起了小雨,雨声沙沙地,逐渐变得愈来愈响亮。在井边时,戈薇再次扭过头,望了望家人的屋子,然而往日灯火通明的窗户,现在只有一片黑暗。黑色的玻璃面上反射中对面邻居家的光亮,另一户人家的母亲在清洗饭后草莓,姐姐和妹妹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边上摆着不同口味的饼干和杯面。

就在那一刻,犬夜叉突然察觉到真实的、强烈的、在他心里积压很久,又在一瞬间爆发的愧疚。是的,道士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无论戈薇是不是为他而生,是不是谁的转世,想和谁在一起,又在内心深处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但这才是没有遇到他时,本该属于她的,平凡又真实的世界。或许比起那个满是妖怪的战国时代普通又单调,但却是安全的、能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是他把她带到那里去的!

犬夜叉低下头,那一瞬间的愧疚如此强烈,几乎让他呼吸不稳,但还没等他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背上的戈薇突然抬起头。

“我都一直没有谢谢你。”她说。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负担那些事。”她说着,将眼睛很用力地埋起来。

“我们都没有好好谢过你。”

犬夜叉:“……”

不要这个样子啊……

看在杀生丸的份上……

鸡皮疙瘩都要掉出来了啊啊啊!!!

“你想多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次一点都不沉稳了。

“没你想的那么糟糕,而且这都不像你了……”他说着,之后像是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那个刁蛮火大、凶凶巴巴、呆头呆脑、傻里傻气……还总是爱发脾气的那个你啊……”

戈薇依旧在哭泣,犬夜叉歪过头。

“不讲理的时候也喜欢,发大火的时候也喜欢,任性也没关系……眼睛瞪得像铜铃也没关系……脑袋比七宝画的画还大也没关系……”

背上的女孩终于笑了一声,戈薇依旧把头埋在颈窝里

“犬夜叉……”她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久病初愈后的人特有的虚弱。

“给我坐下!”

还不错……

犬夜叉在头朝下栽进井里的前一秒,心里这么想着。

如果发脾气能让她心情好点,这顿揍就算他白挨了……

但是吧。

说的好像他哪次的揍是不白挨的一样……

·

·

杀生丸察觉到滴落在面颊上,那些来自深灰云层的细小雨珠。水滴穿过夏天炎热的气流,会在皮肤上留下一种浅淡的、仿佛血浆的粘稠和温热。他仰起头,感受着越来越多的雨点打在脸上的细密触感,已经要入夜了,天马上要变得更黑,雨声淅淅沥沥地从四面八方点起沙沙声,愈来愈响亮。

随着雨势加大,杀生丸轻抬手指,水帘凭空展开,遮挡住所有人,只有他自己伫立在原地。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雨点洒落的细密碎响。

邪见用双手牵着缰绳,他不知道几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人见城回来后,杀生丸就突然有了喜欢淋雨的坏习惯。当然,只是寻常的雨天而已,凡间的水对妖怪造不成什么伤害……但再这么下去……

“杀生丸少爷,小的是真的走不动了。”

再三确定天上只是在下雨,没有任何雷声闪电的踪迹后,小妖怪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累死累活地叫喊起来,一副再走下去就得当场断气的颓废样。

“小玲姑娘!”他说着,也顾不得杀生丸到底会怎么想,声音都带了真实的哭腔。

“请把老身放在东南方那棵最大的树下面。”

那颗树在树林最中心的位置,在没有解决掉奈落之前,杀生丸无论怎样都不会让自己和小玲离开视线之外。小妖怪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杀生丸真的要揍他,他也得死挺着赖在这里不走,最好要拉上小玲一起躺在树下面,雨停之前绝对不要挪动一步。万幸的是杀生丸并没有和他发脾气——事实上那天之后,他再没有因为任何事对自己发过脾气。在雨势越来越大直至变成瓢泼大雨之前,杀生丸终于像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远远地跟随着所有人,走进了枝叶茂密的树林里。

邪见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玲站在一大一小两个妖怪中间,一边是躺在树根下的邪见爷爷,一边是站在远处、依旧沉默寡言的杀生丸少爷。其实杀生丸少爷往日里也不爱说话,但他不会像这几天这样不高兴。小玲知道他不高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邪见爷爷不让她去问,但就算问了,杀生丸少爷也不肯告诉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杀生丸少爷永远都只喜欢一个人去想。

因此,小玲只是走到树林深处,双手用力掰下略微发黄的宽大叶子。邪见爷爷身上需要盖东西保暖,还有果子和蘑菇能煮熟了吃掉。就在小玲用树枝拨开厚实的松针,试图找几朵开到正好的松茸时,身后的树丛陡然发出响动,一对破烂黑袖把自己拦腰抄起来,用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嘴。

小玲抬起头,抓住她的不是奈落,也不是琥珀或神乐,而是个自己从没见过的、戴着斗笠的中年僧人,满是灰尘的脸沟壑纵横。现在僧人正一脸警惕地看着阿哞和邪见的方向,感知到她在挣扎,法师攥紧她的手,做了个凶狠的警告眼神,随即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速奔跑。

小玲嘴被捂住根本说不出话,就在中年人跑出二十步开外的时候,一道光鞭劈开树丛,朝着逃跑的两个人笔直抽下来,僧人丢下小玲,转手抽出金刚杵钩住鞭子。

“跑!!!快跑!!!”

声音听起来嘶哑又浑浊,像是重病的人强忍住咳嗽对着她大声嘶吼,而小玲只是呆立在原地。

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跑?

法师依旧在全力抵抗光鞭,金色的佛铃噼噼啪啪烧着电火,在雨水中异常狰狞。看到小玲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明显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或许是因此分神,又或许是法器终于支撑到极限,铜制金刚杵瞬间被崩断成两节。但奇怪的是僧人并没有逃走,而是在光鞭再次打过来的瞬间,把女孩迅速抱在怀里迅速转身,明显是一副要用后背阻挡攻击的拼命姿态。

光鞭的势头就此偏转,尖锋把一旁半人高的青石打成粉碎。而反应过来的小玲立即挣脱跑向杀生丸,只留下法师半跪在原地。

这未免也也太猖狂了!!

邪见举着人头杖一副马后炮的姿势站在小玲前面,气冲冲地看着面前法师模样的中年人。

这个世道人贩子这么猖狂了嘛?居然敢在杀生丸大人和自己的眼皮底下拐孩子!!

中年僧人依旧在喘着粗气,浑浊粗哑像是塞满打湿碎纸的破旧风箱。邪见确定杀生丸一根汗毛都没有打中他,但这家伙就这么瘫坐在地上,就像遭了场伤筋动骨的暴打。

“你这个不开眼的蠢丫头……”僧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个男人……他可不是什么公子……他是个外表伪装成人类的妖怪!!他是条成了精的大狗!!”

“别被他看起来貌美英俊的外表给骗了。”

杀生丸:“……”

法师依旧在艰难地喘气,顿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这次他总算看到了举着人头杖,浑身都是妖怪模样的邪见,以及慢悠悠跟过来,满身都是青绿鳞片的双首马。这次话语里更是多了一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你这个小馋蠢货!!!”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小玲。

“为了几个米团饭卷,连鸦天狗都不当回事了是吗!!”

杀生丸什么都没说,但眉头明显不悦地皱起来,小玲依旧一脸迷惘害怕地看着他,反倒是邪见愣了一下,随即整个妖怪都变得暴怒起来。

“目光短浅!!!”他说着将手杖重重戳进地里,但喷火口总算不再对着面前的僧人。

“目光如豆!短见薄识!”他说着大骂起来。

“杀生丸少爷的名声在四国都是有目共睹的!!!你这个如同老鼠在竹孔里窥探天空的愚蠢人类!居然把鹄苍狵君的大公子和那种养饲贡的货色相提并论!!!!”

邪见是真的被气到了,原本就青绿的尖嘴更是憋的没有半点血色,小玲依旧躲在杀生丸后面,但她显然也猜出了这场乌龙事件的前因后果。只有法师依旧瘫坐在原地,这次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先是看了眼犬妖散发微光的银发金瞳,之后又在小玲身上质地结实的棉布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又终于在麒麟背上看到了比平常马鞍明显要小巧很多的、给孩童准备的柔软鞍座。然后他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低着头自嘲般苦笑起来。随后他有些灰头土脸地起身,不再言语,而是重新拿起方才被丢弃的木制拐杖,一言不发地踉跄着远离。

邪见一脸厌恶地看着他走远。

简直就是便宜他!!他想着。

依着杀生丸少爷往日的脾气,一定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人类五体投地的道歉,再用光鞭把他抽成飚血的陀螺,现在居然就这么放任他胡闹一通,就这么跑了……

他随后看向杀生丸,后者没有任何生气的表情。但那个被他在心里大声咒骂的僧人并没有离开,反而真的像陀螺一样歪转身体,一头栽倒在潮湿的雨地里。

邪见厌恶地攥起拳头。

这次是想赖摔索金吗?这个没眼光的人类也不看看……

下一秒他就把嘴里的话连同心里的想法一块咽了下去,就在法师倒地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瘴气臭味散发开来,伴着浓烈的血腥味。僧人是真的晕死过去,后颈溢出大片淡紫色的腐蚀瘢痕。

好吧,还不如真是个赖金子的。

邪见想着,这回,他们可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当然,遇到麻烦的可能只有邪见而已,把昏过去的老和尚单手提起来扔到坐骑上,对杀生丸是两个呼吸的顺手事。但小妖怪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和阿哞联手把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拖到附近早已废弃的破败神社里。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整间屋子都浇塌一样。神社只剩下一间主屋,天顶到处都在滴水,邪见用茅草和碎瓦堵住砖墙上的缺口,又倾倒土块吸干地面洼坑里的积水,在屋子中央搭起柴堆生了一团火。小玲用角落里的破罐勉强接住屋里的滴漏。依旧昏迷的中年僧人被放在屋里仅存的、原本用来放置神石的干地上,清洗干净的后背裹了一层厚实的煮过的布条。法师背后是三道纵深切口,注入了百分百来自奈落的瘴毒,大半的肌肉都已经彻底溶解。但奇怪的是奈落并没有下死手,伤口全部都巧妙地避开了致命的脏器和血管,让他拖着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活地吊着。

小玲把烤干的大树叶盖在法师身上,现在她也清楚这个她以为是人贩子的老和尚,是个货真价实的伏魔僧,年轻时肯定还是个身材很魁梧的大叔和尚。但奇怪的是,本该是附魔僧的念珠里,穿得不全是檀木珠,至少一半都是青色的鱼鳞,质地坚硬像是船运来的青铜钱片,在火焰下熠熠生光。小玲很喜欢鱼鳞上散发的气味,是一种淡淡的、不像花朵的,带着海水味道的香味,又香又甜让她抓着佛珠在鼻子下闻了好几遍于。邪见也注意到了佛珠的奇怪造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佛珠举起来,在火光里仔细端详。有那么一瞬间,小玲觉得妖怪爷爷像是认出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佛珠放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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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生丸从始至终都坐在阿哞背上,金色的瞳孔淡漠地望着外面密集的雨阵。全身依旧散发着微弱的、仿佛纯银和羊脂玉般纯粹的白光,与灰黯破烂的神社格格不入,仿佛一件被硬塞进破烂铜铁堆里、在火光中熠熠闪光的琉璃瓷器。奈落没想要他的命,但也绝没想过让他活着,法师背后的伤口已经彻底溃烂,只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塞入四魂碎片强行续命,这样的伤势,就算天生牙也救不了他。

杀生丸这么想着,右手握住银丝珐琅的淡蓝色刀柄,四寸长切出破开竹片,将卷在半空的黑色长竹削出醒目的白色直线。

阿哞从不吃人间的草料,唯独对甘蔗情有独钟,这种带有强烈甜味的实心竹子,是只能在种子岛上生长的特产。需要把坚硬的表皮刮下来,保留质地脆嫩甜蜜的蔗芯。往常这种活会交给小玲和邪见,但现在只能听到锐利地刮削声,以及来自阿哞的,两只脑袋的咀嚼声。之后小玲走过来,抓过一节削好的甘蔗,切成块后在碗里用净石块压碎,又用纱布包裹用力地挤出汁水。

在火堆烧到最旺的时候,法师终于醒过来,看到小玲端过来的满满一整碗的蔗糖汁,僧人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糖水是能救人命的东西。”他声音很低地说道。

“我已经没救了。”

“你还是喝了吧。”杀生丸声音冷淡地说道,脚下堆着散乱的竹片,他把每一截甘蔗都削成了整齐的十二棱柱,每一截蔗皮都完全相等,看上去就像一堆散乱在地上的黑白相间的简牍。

“我有问题要问你,别答不上来。”

法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传来响亮的吞咽声。

“即使是这样,也真是想不到,”僧人把喝空的陶碗还给小玲,依旧是一幅油尽灯枯的委顿样子,但总算是恢复了一点气力。

“像你这样的大妖怪,居然会对垂死的人类如此照顾关照,这一点都不符合杀生丸往日的名声。”

依旧没有人回话,包括先前那个发脾气的天狗妖怪,杀生丸将最后一节甘蔗削断。

“别说那么多废话,我只想知道那个打伤你的妖怪,”

“他的状态,还有他的去向。”

这次法师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我对你没用了,”他说。

“因为我什么也不记得。”

白忙活一场,看来这次的情报又要断掉了。邪见和小玲窝坐在火堆边,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杀生丸一眼,后者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而法师对此全然不在意,他只是用手捂住嘴,又是一连串刺耳的咳嗽声,他足足咳了半盏茶的时间,粗布上斑斑驳驳沾满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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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要死了。”

在一片火焰燃烧的寂静里,僧人语气平淡地说着,声音里包含着无限的哀苦。之后他终于像是恢复了一点气力,从手边拿回佛珠,靠着边上倒地的神石,勉强坐起身体。杀生丸也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珠串上闪光的青色鳞片。

“自我幼年追随师门修行,发愿杀尽天下恶妖的时候……”法师没有再管顾其他人,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就没有后悔过当年选择的路,世道从来都艰难,入世即是入地狱,但佛门不入地狱,又有谁来渡地狱……”

“我杀过太多生,十几年了……我杀过妖怪,也杀过人……这没什么,山贼强盗与邪魔没什么两样,即使它们现在一起来找我索命,我也不会有半分惧怕……”

又是一连串的重咳,僧人随后放下佛珠。

“可我当年也发过重誓,此生只除奸恶,不杀良生,如果一心向善,即使是妖怪,也该网开一面……”

“这样就算去到地狱里,也不会为所杀之人的死去愧疚,”

他说着沉默下来,两只手依旧拽着佛珠的两端,几乎拉成直线。

“我一生都光明磊落……如果我在三年前死了,无论是怎样的死法,这一生都不会有任何遗憾,但我偏偏活到今天。”

杀生丸聚起雨水清洗拿着小刀的右手,之后他甩掉水珠,修长的指节托住侧脸。

“所以,”他说。

“你杀了不该杀的人。”

法师沉默了一小会儿。

“那是三年前的事,”他说到。

“三年前,有蜈蚣精在河泽作乱,我费劲全力才杀了它,但毒血还是流入田地,污染了几个村的水源。”他自顾自地说道。

“那些毒水把几个村子九岁以下的孩童都弄成了瞎子,全身都是水泡溃烂,只有用鲛人的心脏和眼球煎酒入药,才有一丝复原的机会。”

“为此我四处降妖,想找到合适的材料。直到那天,汶野一族托付我,要我杀掉在村中祸乱作恶的鲛人。”

他的声音停顿下来。

“他和父亲一起生活,我想想就该知道……鲛人怎么会住在村子里……可我那时什么都没想过。鲛人就是因为引诱年轻的人类女子,才会被屠戮殆尽,我只是想救人……什么都没有怀疑,就那么赶着去了……”

没有人再说话,只剩下火苗哔哔啵啵地燃烧声,法师顿了良久。

“我看着他父亲被射死,又亲手杀了他,杀完了才知道这一切都和他们没关系,一点都没有……就差一点……”

“如果我晚点下手……如果我当时想着把他们捉上来……”

“现在是我做凶手了……”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低头大声的喘着气,似乎回忆牵动了背后的创口,这让他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呛咳。

“但那也不能全怪你不是吗……”邪见在一片寂静中开口。

“论起了解,谁又比得过村子里的人,他们诬陷在先,你不明真相,自然不能全怪你。”

法师并没有答话,只是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嘴角溢满了干咳时溅出来的血,都已经凝固成了淡紫色的痂块。他并没有回答,显然这种话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过。

只有杀生丸在一片死寂般的静默中歪过头。

“那个弟弟,后来怎么样了。”他问道。

法师用力地扭过头看他。

“我记得,我从没说过,鲛人一家,还有个小儿子。”

杀生丸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

“猜的。”他说。

“生下半妖还能留在村里的,只能是人类中的大族,这种家族不会只生半妖,总要有一个血统纯正的儿子做继承人。”

杀生丸说完就再没有开口,而法师也终于从愈加模糊的脑海中,回想起西国犬大将略带复杂的家庭关系,对此也再没有多说什么。

“是,鲛人有一个弟弟。”他说到。

“父兄死后,留下寡母和一双儿女,女儿刚刚成年,那个小儿子,还没过剃发的年纪。”

他说着再次望向佛珠,似乎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那个鲛人半妖已经死了,村子剖了他的尸体,我只能先带回内脏去救命……我承诺过十天内返回,我答应过那个小儿子,带他去寺庙中修行,我也答应过,把死者的寡妻和长女送入神社远离世俗,这是我必须做的……”

杀生丸随即闭上眼睛。

“我猜你肯定是食言了。”他说。

这一次,法师静默了良久。

“我是想过要回去的,”

“但返回的时候,路上闹起兵灾,又因为地震,山道塌了一半,我被大名扣在城里,两个月后才回到村子……”

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凄惶起来。

“一家人全部死了。”

法师断断续续开始讲述他听来的遭遇,小玲缩在一旁,看着杀生丸和邪见的面容越来越紧绷。到后来,杀生丸猛地把她拉到身侧,用缠绕在肩部的尾绒略带用力地捂住她的耳朵。最后就连阿哞都扭过两只脑袋,嚼了一半的甘蔗脆生生咬断一截。她只知道法师失望至极,而四个月后村子也没能幸免,被兵匪杀戮一空。说到这里,法师已经是涕泪交加。

“后来我才知道,都是因为那个鲛人……鲛人身上的雾隐结界,只要他活着,就能庇护村子隐藏起来。那是鲛人一族的护身法术,他死了防护也消失了,村子被战火毁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我……”

“是我不分青红皂白,才冤杀了他们……是我自己心中有愧,才始终不敢去村子里,我知道他一定会杀了我……我才是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却偏偏活到了今天……”

杀生丸用仅剩的右手撑着前额。

“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他说着,像是对充斥整间屋子的哭泣声充耳不闻。

“我送你八个字,没事找事,自作多情。”

“整件事怎么听,都是那群蠢货人类自作自受招惹的报应,你给自己这种评价,纯粹是自己找罪受。”

法师就此静默下来,之后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永远都不会懂那种感觉的。”他说。

“你终究是杀人无数的妖怪,纵然涉足于俗世,灵魂也远在云端之上……人类的性命对你而言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你不会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虽然我自己也杀妖无数,不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人。”

他认真地看过来。

“你不会明白,珍贵生命在自己手中逝去那种惋惜的痛苦,你也不会明白,本该无愧之人背负血债的那种折磨……”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杀生丸坐在火堆的另一边,半边身体沐浴在火光里。他没有说话,法师也就不再言语。

他随后将佛珠举起来。

“鲛人死后,我一直在赎罪,不是为了摆脱地狱,只是想摆脱过去……这是那个弟弟诅咒在我身上的报应……”

“我发过新的誓,每救一人,就河葬一枚鳞,我发誓要把他们都超度掉。”

他说着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粗布上溢出大量的血。

“……他们都说这不全是我的错,不止一次,我曾经也那么想过……”

“但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才发现说什么都不算,我以为做到这样就足够了……可现在我马上要死了,一身都是病痛,才发现做过也都不算,做了就是做了,盖不住,也消不了。”

-

“所以……”杀生丸在死寂中再次开口。

“那个弟弟也死了吗?”他问到。

法师彻底像是掏空全部的气力,后背丧失痛觉般彻底瘫靠着石柱,血浆丝丝缕缕地渗出衣料,又沿着身后的岩石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比死了更惨,”他说。

“那个孩子,本该是个武士。”

“堕落到奈落之底的幽冥深处,变成了吃人的恶鬼了。”

这一次邪见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而法师对此浑然不觉,只是神色黯然地看着火堆。杀生丸很轻地挑起一侧眉毛。

“奈落?”

“奈落。”法师说到。

“他逃出村子,死在深山,怨气引来上百头恶鬼,化成恶狼,咬死了村子里所有的活人,吃光了他们。”

“我亲眼看到的,简直就是修罗地狱……”

“我想过杀死那些狼,然后超度恶鬼……但那些狼和鬼再没有出现过,我在山中找了很久都没踪迹。”

“他们死了……”

·

“其实……其实就算当年你真的调查了,也查不出什么真相的。”

似乎是看到法师已经在垂死的边缘,邪见犹豫半天,终于开始新的讲述。

“这原本是三百年前的事,人类死掉三代人就能隐瞒真相,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他说着将人头杖对准即将熄灭的柴堆,喷出新的火焰。

“那要从大混战时代说起,那时人类与妖怪暗中都有盟约关系。两边族内都选出年轻人秘密婚配,以便生出拥有妖怪力量和人类心智的半妖后代做战士……”

“……原本妖怪与人存在生育隔离,半妖什么的是痴心妄想,是根本不可能存活的怪物,但也不知为什么,四百年前人类和妖怪之间突然打破了这种封锁……”

“最开始的时候,人类村庄对半妖非常地接纳,毕竟半妖既拥有人类的性格,又拥有妖怪的力量,无论是耕地还是打仗都是最好的人选。那时人族村庄甚至会专门建造屋子,让寡妇和孤女住在里面,为什么你也心里清楚。再后来鲛人也参与了进来。”

“那时海上大混战,人类方处于劣势,因此当年的贵人派出了一支死士……”

邪见讲述的故事,与所有人记忆截然不同,在这个故事里,人类一方与鲛人一族秘密地签订契约,希望能生出同时生活在陆地和水中的混血半妖,作为双方的兵源。

“但最后的结果非常不好,那些半妖血统的后代反而吸收了两方的弱点,既无法在水中长时间呼吸,也无法忍受陆地的干燥。这批孩子在幼儿时期就都被秘密处死,生育半妖的父母们也被扣上犯罪的名声被家族抹杀。”

“再后来,这件事惊动了四大国的云城,妖族认为这是对妖族血统的亵渎,为此他们剥夺了鲛人的生存庇护,放任当时的天皇对他们进行灭族。半妖也不能在妖界存活,无论他们的血统承自何方,妖怪和人类都有捕杀他们的权利。整整一百年,两方都针对那些生育半妖的家族和村落开展了专门的搜捕和诛杀,直到……”

邪见顿了顿,下意识看了一眼杀生丸,后者依旧是风淡云轻的模样。

“自那以后,对半妖的血腥追杀才算在明面上中止了。”

邪见说着,将袖子拢起来。

“这件事在妖族里始终都是禁忌,人类也修改了当年的历史,鲛人彻底成了邪恶的妖怪。”

“至少,你根本就没有见过真正的纯血鲛人。”

“纯血统的鲛人都是卵生,一胎会生养出千枚鱼卵,母亲在孕育过程中必须全程蛰伏地洞,鱼卵要在洞中静置一年才能孵化出脑髓,稍有刺激就会提前破壳,变成体积稍大些的普通鱼类。”

“即使是有人类血统的胎生半妖,无论母亲是人类还是鲛人,都需要心平气和地孕育胎儿,你听到的那些传言是不可能的事。”邪见扭过头。

“繁育对男性鲛人的损伤非常大,他们根本不会出于繁衍,或者取乐去做那种天怒人怨的事情,那样得来的胎儿只会被母亲的怨愤化成血水,根本熬不到成型的时候。”

“反而是人类,因为鲛人的鳞片和血珠,总是用美貌少年去诱捕鲛人女孩……”他说着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小玲,最终还是摇摇头。

“驻颜和长寿什么的,也许是那个年代云城放出来的谣言……不管怎么说,最后那些姑娘都是从城里被扔出来,在兵匪海寇手里来回辗转,最后做鱼司和骨汤的下场。”

“只有人类做得出这样的事,做尽所有的恶事,还能毫无芥蒂地说自己才是受害的一方。”

邪见说着拿起佛珠上的鳞片。

“我从最开始就认出这是半妖的鳞,鲛人的半妖已经绝迹两百年了,但我不会认错……只有半妖才会长这种质地类似人类指甲,在空气中不透气,又不能在水中浸泡太久的鳞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的出生一定有家族默许甚至支持,我猜他们最开始想生养出女孩,好献给诸侯或大名什么的……但你说过那是个男孩,那就没什么价值了,鲛人男孩都长得偏向鱼……”

“至于那个鲛人的父亲,我想,他是动了真感情,可感情这种东西,在人类的世界一文不值。”

“如果我没猜错,你不过是村子觉得时候到了,用来收割灭口的工具而已。这是当年誓言的留存,双方血族永世不可互相杀戮,否则注定背负血业……所以当年的你怎么调查,得到的都会是假象,而你就算真的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那种村子不会让知情人的后代活下来。”

“那鲛人都死了吗?”小玲很小声地问到。

“鲛人王室在十多年前就被海底妖怪彻底灭族了,活下来的鲛人流落四海,将生育半妖视为灭门重罪,那个母亲如果没有抛弃孩子,大约也成为了邪魔,被两方中的一方杀掉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这就是妖族的弱点,总以为自己活得足够的长,”

“可人类一贯会改写过去,而妖怪又总是选择遗忘,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多悲哀。”

邪见随即抬起头。

“现在的你好受些了吗?”

法师只是悠长地出着气,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呼吸间密密麻麻地挤出来。之后他看向小玲,把念珠抓在手里。

“白灵山。”他虚弱地说道。

“我终究是杀害他的人。”

“我原本想找一处没有罪业的净土,我知道那个叫白灵山的地方,那里有能够宽恕世间一切罪业,一生道德无缺的圣僧。”

“我想过去找白心上人来度化鳞片,但那时我终究是个活人,该由自己背负罪孽,就不该让已死之人去替解……现在我也要死了。”

他看着女孩。

“这原本就与你无关,不愿意就把他扔进河里,这也就够了。”

小玲走上前,用两只手抓过佛珠。

“那你呢?你怎么办?”

法师闭上眼。

“我只是旅程到了,仅此而已。”他说着,嘴角缓慢地流出深紫色的血。

“像我这样的人就算下地狱,也不过是追随地藏菩萨,在另一个世界再开杀戒而已。我在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有了今天的觉悟。”

“我离成佛什么的差远了,终究还是不甘心。”他随即叹了口气。

“我一生都在斩杀妖怪,到头来在我死前陪伴我的,居然也还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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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个弟弟的下落。”

杀生丸再次开口,然后他发现一个晚上,自己的话实在太多了,多的让他自己都觉得厌烦。

“他没有死在深山,他逃出村子,投靠妖怪,成为了武士,”

“我和他交过手,在他手上输了一次。”

“你不会在地狱里见到他的。”

这次邪见整个转过身,一脸震惊地瞪着他,而地上的僧人半晌都没说话,片刻后,法师胸腔里骤然爆发出一连串大笑声,像是朽烂的鼓皮在破裂的最后关头用尽全力的撕扯震动。他就那样哈哈大笑,连笑带咳,完全喘不过气、

“妖怪不愧是妖怪啊!!”

他再次发出一连串剧烈地咳嗽。

“一看就是从没安抚过临终之人,哄人都不知道编一个像样点的谎!!”他依旧哈哈大笑。

“那小子就算活到现在也不过十五岁,你堂堂杀生丸,居然会编这种谎来哄出家人……”

“和一个十四岁的人类小子打架,还让他给揍赢了哈哈哈……”

杀生丸全程没表情,金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法师大笑着,声音越来越小,但表情介于不可信和难以置信之间,随着来自喉咙深处仿佛掏空灵魂的干哑嘶鸣,法师的身躯软塌塌地歪在了地上。

他就这样被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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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双手抓着佛珠,她终于想起自己知道一个姓汶野的人……或许她早就想起来了……她和他聊过天,他说他的家人都被狼吃掉了……但天底下没那么多巧合的事情。杀生丸从阿哞的背上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屋子,走路时带起的火苗哔哔啵啵地烧起来,火焰四处吞噬,烧掉地面和柱子。邪见支走小玲,把鱼鳞从佛珠里抠出来,佛珠撒回尸体身侧,之后他举起人头杖四处点火,把破败的神社彻底烧了起来。

杀生丸在雨中看着燃烧的大火,三丈高的火焰熊熊地喷吐热浪,将所有人的面容照的像是夕阳里反射光亮的打磨镜面。这一次,他终于开启防水雨幕,雨水被一滴不剩地阻挡在外面。但邪见心里却变得更加不安,鱼鳞被一片不少地放进布绒口袋,被他双手抓在胸前。他刚想提示,杀生丸打住了他的话头。

“这个老和尚。”他说。

“肯定是奈落故意丢在这里的,他只是想引诱我自己去他设定好的地方。”

“但这没什么,我也想找他。”

邪见见此也不再多说,和往常一样跟在杀生丸身后,小玲依旧坐在阿哞的背上,身后烧着的神社彻底崩塌,火星子在黑夜里四散飞溅,回头的那刻几乎崩到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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