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鹿港股灾。
西方各国股市一泻千里,恒指从一千七跌到五百。次年,中东石油危机爆发,蝴蝶效应导致西方国家遂不及防陷入经济衰退,曾经炙手可热的蓝筹股一跌跌到菜市价,有人一夜变疯,有人破产堕楼,在这波凶猛浪潮的冲击之下,本就日暮西山的尤家自然难逃厄运。
天气好似走了音的弦,前昼是一米天光,使足劲折磨人间,后一刻又洒落烟雨,铺天盖地席卷着断壁残堼,草长莺飞的老巷。
偶有小贩扛一筐飞机榄,穿街过市,一声吆喝,徘徊在无人问津的窄巷。爬满老树藤的窗前,几片树叶单薄的挂在树梢,想为鸟儿遮风避雨,却又孤掌难鸣。
从小巷拐进一栋旧唐楼,二楼依稀飘进来广府戏般的唱腔,“异国情鸳惊梦散.....空余一点泪湿青衫.....一叶轻舟去.....人格万重山.....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该是楼上女人又发梦,终日一首鸳鸯叹,唱尽世间悲欢离合。
“阿雯,怎么才回来?”甘子泰在楼梯口她。
“你当我同你一样?整日睡到日上三竿,我不要念书的?”徐嘉雯睨他,斜阳晚暮将她白褶裙边烧得红彤彤,遮挡不住肆意挥洒的大好年华。
“你阿姐刚刚回来,貌似与你阿婆闹的蛮凶。”
“她人呢?”
“走掉咯。”
徐嘉雯扶额,抬腿往楼上冲。
刚进家,就见沈林芝哭哭啼啼坐起居室小沙发上,“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嫁给个不靠谱的鬼佬,生两个不孝的仔…大的坐牢,小的给人家做小,活该我这老太婆一辈子吃尽苦头老了都不得安生…….”
“外婆…..”
徐佳雯一声唤,罗碧茹哭的更激动。
“你那阿姐也是讨债鬼,日日不着急,回来就要钱,你老豆赤柱监狱蹲八年,我辛辛苦苦给她养大没有功总有兢兢业业吧…到头来…翻脸不认人…和他爸一样都是白眼狼——”
徐佳雯放下书包,上去宽慰, “外婆,不要再难过了……哭又哭不来红衫鱼…..哭坏了还得往外搭…..多不划算。”
一语中的,罗碧茹即刻收声,“阿雯讲话有道理…..你阿姐就是他爸升级版,同她生气早早晚晚做鬼…..饿了吧…..外婆给你煮饭去。”
徐佳雯叹口气,抱着书包回屋做功课。
北角大夏湾,是潮汕人聚集地,徐嘉雯的外婆便是其中之一,早在四十年代初期便来到这里生根发芽,他的外公是一名北欧船员,可惜外婆命运多舛,两人结婚不久,外公的船便遇上了海难,当时罗碧茹挺着大肚只领到一笔微薄抚恤,靠折塑胶花将她阿妈和舅舅养大,本以为就此享受天伦,谁聊两个孩子没一个省心。
晚上甘子泰来敲门,将人叫上天台。
“阿雯,我最近跟住个老大,以后哪个蠢货再欺负你,我帮你搞掂,等我将来飞黄腾达,开豪车住大宅一群小弟跟住我喊我做大哥,多威风。”他一脸的激情盎然,打了鸡血似的。
幼稚鬼!
“从大夏湾走出去的人,哪个不忍气吞声?你是没见上水路边摆地摊的擦鞋仔么?生活不是拍电影,砍几个人就当老大?死蠢!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没有一飞冲天,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明不明白——”她撑着围栏,月光落在她无暇的脸上,却将这夜晚,染出一层深深浅浅的隐秘妖娆。
“你努力念书为了什么?将来能在中环上水揾一家外资公司从早到晚噼里啪啦敲打打字机,领微薄薪水?”他双手撑在背后,稚气未褪的脸庞初露少年的峥嵘,“老大跟我讲,富贵险中求,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你不懂……”
“你脑袋有病!”
甘子泰干据理力争, “穷才是病,没得医,窝在电子白天黑夜做零工,一辈子也无法出人头地。”
“懒得理你。”徐嘉雯迈着小碎步下了楼。
住三楼的淑芬婶,昨日找到她,讲她家四眼仔这几日要到内地走一趟;作坊人手不够,想请她帮忙顶几日,尤美希当即痛快应下来。平日尤美希得闲时,便会来地下工厂挣些闲散,反正她也无事做。
川流不息的九龙半岛,北以柯士甸道至康庄道为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与中环及湾仔的维港相望,巴士停在旺角的界限街上,这条街将九龙半岛一分为二,北面是新界,东边比邻启德机场,最南端的夹角处有座岌岌可危的城中寨,在繁华中与这座城遥街相望。
暴雨过后的城寨最令人发狂。
铺满碎石子的小路,坑坑洼洼,昨夜台风席卷港地,暴雨从白昼下到黑夜,高高低低的水坑满是污水,徐佳雯深一脚浅一脚往塑胶工厂走,黑鞋白袜没几步便成灰压压一团泥泞。
九龙城寨的地下作坊大多是无牌经营,几百尺面积的廖屋挤二十几名工人,屋内瘴气弥漫,三部吊扇吹不散满屋的塑料颗粒味,大家在半人工流水线上各司其职,辛苦一整日到手不过十块大金牛。这些地下作坊大多由寨中大佬控制,上世纪五十年代,港地五金配件、塑胶行业兴起,他们从外面大厂拿下代理,拿给寨中居民做,再从中谋取暴利。
日子久了,多少摸出些门道。
那时制造业可畏风靡港地,原因有三点。
第一是市场大,西方国家将低端制造业彻底遗弃,大量发放的塑胶制品订单乘风破浪来到鹿港,将这新行业快速推向巅峰,本埠之名大亨都做塑胶花起家,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商机,譬如金属,油漆,电子业同样风生水起。
再有是门槛低,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一部机器几桶原料,只要打通销售渠道,随便一家不知明作坊都可以创造收益。
最重要的是成本少,六七十年代大量人流从内地来港,廉价劳动力和低价原料的完美结合,让所有人将目光瞄准这块香饽饽。欧凤仪曾提及想入手一家塑胶厂,讲做老板娘有多么威风八面,手下一群员工听她差遣不说,月月到手利润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殊不知,这场看似繁华的盛景,只是昙花一现。
吊扇下方坐三人,淑芬婶正用乳胶漆为玩具染色,刺鼻的味道美希闻多会头痛,早早准备的外科口罩派上用场,将口鼻遮住,她又从流水线上抱来一箱半成品。
“阿雯,你外婆昨晚又哭闹了吧?”桂芬婶做完一件,停下手喝口茶。
“我阿姐昨天回来了……”徐嘉文耷拉着眼皮,将搪瓷盘里的螺丝钉仔仔细细装在塑料玩具上,约莫是早已习惯。自她懂事,家中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磕磕绊绊一路走来,少不了哭哭闹闹,哭子女不孝,哭命运多舛,如今徐嘉睨叛逆期,家中更是少不了聒噪。
“淑芬姐——”一道矫捏造作的嗓音从门口传进来,尤美希抬眼睇去,门口一名曲线玲珑的靓女人狂风暴雨般卷入众人视线。
淑芬婶怠懒睇一眼,手上活未停,“吹水东昨日回乡探亲,我家四眼仔又跑去内地,这几日人手不够,这批货怕要拖上几日...”
“死扑街,回乡不同我报信!信不信我扣他半月薪水!”靓女人瞪眼蹙眉,脸上细纹一秒钟暴露年纪。
淑芬婶摆摆手,“老板知晓啦!阿东早早告过假,老板娘搞清状况先啦.....”
“他懂个屁!除了这几家作坊交给他,早晚要做饿死鬼!”靓女人一时激动烟瘾上来,烟盒里抽出一根万宝路,点燃还未吸两口又“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哎呦哟!呛死人——”靓女人拧拧眉,目光落在徐佳雯脸上,嘴角又勾起笑,“还是妹妹仔懂得保养!戴个口罩不怕呛到犯癫痫——”
徐嘉雯急忙解释,“这里味道有点大,我有鼻炎才戴。”她感觉戴着口罩同老板讲话不礼貌,便将口罩摘拉到下巴,那靓女人叫何慧珍,淑芬婶提过她,蛮有魄力个靓女,就是嘴巴太刁钻,美希睇她那双丹凤眼下凹凸有致的起伏,还是颇有姿色的,唯有眉宇间透着些许凌人的气焰,令人心生畏惧。
何慧珍四下转一圈,偶尔同工人闲谈几句,一时讲生意多么难做,一时又讲保护费越涨越高,说来道去,不过是想拖几日薪水罢了。等她一圈绕回来,又在淑芬婶面前站定。
“淑芬姐,委托方下通牒,最迟月底前要付货,做生意嘛,一颗唾沫一颗钉,收不到货我无点交代嘛!”
“上月五十箱,我領二十人加班加點半個月,這才勉勉強強如期付貨,這月你一下子搞七十箱,月底人手又不夠,半月不吃不喝不睡覺我也搞不掂啊。”淑芬婶本来不想同她理论,但事实摆在眼前,什么是压迫?加量不加钱就是赤裸裸的压迫,每月二十五个点的递增,正如淑芬婶所言,除非日夜不停赶工,不然根本无法完成。
淑芬婶说:“我讲真没办法,上月没日没夜赶工,搞到风病湿都发作,不如你另请高明!”
吴淑芬这档口甩手,何慧珍所有努力将付诸东流,她一秒怂下来,“淑芬姐,怪我太贪心!怪我不周到,这次你帮帮我,我保证下月减三十箱订单。”刚柔并济软硬兼施,前一秒扮可怜后一刻就改威胁,“再说若真拿不到钱,大家还不是白辛苦.....”
徐嘉雯默不作声,心里却快速盘算起解决方案,若以现在进度来算,一定是做不完,但若换一种思维重新调整方向,说不定有还机会。
“珍姐,这里只有一台机器,二十人同时开工,反而达不到最有效率地协作配合,不如你将工人调成昼夜工次,这样既可以保证二十四小时不停工,又可以保证大家的生活质量。”
“妹妹仔,人工少不是一样无效率。”
“那是你观察不够仔细。”徐嘉雯说完在制作间走了一圈,将问题一一指出,“流水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出来的人也没工作可以做,与其磨洋工,倒不如把人工拆分出来,这样效率反倒可以得到大幅提高。”
“妹妹仔,我就信你一次。” 何慧珍死马当活马医,谁叫她贪得无厌搞事情,若当真同吴淑芬闹掰,所有的利润都要通通打水漂。
傍晚作坊收工,寨中正值饭时。
徐佳雯同淑芬婶踏着余辉,朝出寨的方向一路散步,街上骤然热闹起来,有隔离邻舍端碗坐在巷口,有六旬老人手持蒲扇避暑纳凉,黄口小儿围大榕树下追逐嬉戏,吵杂中偶有长辈喝斥声,打破沉闷,周旋在市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