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尘间游走，懒察朝暮，见望舒御月已至，才辗转寻到一无名小村，将将好过在寒梢露宿一宿。村人好客，设宴邀我同饮，盛情实在难辞，这山中虽无珍馐玉酿，浅尝却也别有滋味。

宴至子夜将至，人声才渐渐散了，露出近乎凄冷的凉夜。我孤身遥对月轮，缓缓饮下半杯残酒，叹一句人间盛景易碎难留，不过如是。夜半风过小走廊，卷起些纷扰旧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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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朦胧中忆起了轩辕尚在的少时岁月，那时不过一时兴起，便栽进了滚滚红尘中。得闲时或立在柳梢观月，或卧于危楼听雪，觉得人间就连草木鸟兽也都比轩辕国瞧着新鲜。

早闻人间桑落佳名，此厢终于得空钻进酒楼，得偿一饮，倒觉得若比仙酿，到底粗糙了不少。遂招呼小童换酒，却听一旁人声嘈杂，原是有一少年正与人论辩，出言不逊，正要动起手来。想来仙家众素平淡然，千千年连红脸都少见，我瞧着新鲜，便招呼他这边吃酒。

少年倒也不客套，箭步上前立定在我身侧，拎起酒壶豪饮。可怜刚换上的是我自仙会偷出的好酒，逢此牛嚼牡丹的一遭，竟半滴也不剩。仙酿当然绝非俗酒可比，半盏得使仙人笑，倾杯可令愁云销。眼瞧着他醉态已出，言辞慨慷、或笑或怒，末了还落下半襟男儿泪来。

左右也无事，我便就着瓜果，听他道自古男儿皆应提剑跨骑、固守一方，摧尽胡虏骨；又云丈夫生于天地，岂能虚有抱负，觍颜端居家中任才华落空？我于人世本就是客，对他那些壮志言辞不过听个新鲜，久了不免觉得平淡。正欲唤小童再添新酒，又听他哂笑一声，骂如今奸佞高尊，帝王昏庸，置万民于水火。

“内忧外患，吾恨不能以身化磐石守一方安稳。今上昏聩，竟有意效仿轩辕，拜神求个国泰民安。”他举杯饮尽，好似谈起什么趣事一般大笑，“真当山河平顺，是那区区鸟雀衔得动的。”

这番话着实刺耳，仙界祥瑞镇守四方皆是天命定数，岂容此等小儿置喙。我闻言不由愤然，只恨手中无剑，不然定教这小子知晓何为语戒。顾盼间忽见窗前寒梅正盛，回身折下一枝，直往他面门刺去。

只是没想，眼前人状似烂醉，行动却不失章法。他剑不脱鞘，横于身前堪堪阻我去势，随心生变，来往十数招也不过须臾之间。只听剑佩声鸣锵锵，香雪簌落，剑意酣畅时，所感愈是清明。我这剑法乃仙家所授，虽仅有小成，也非是凡法可比。眼前人来往间也不显败势，在这人世，着实当得起一句惊才风逸。

忽听有人一喝：“小郎君接剑！”便有青锋破空而来，任我捉了它的尾尖，随意挽出个剑花。方才的怒愤早已散在一派剑意里，此时过招，不免有些相惜意味。剑心最是通透，一点真意，遥胜慨慷陈词万数。只消交锋三招两式，便可透过那柄长剑，窥见那近乎执拗的赤子心肠。待收剑归鞘时，早已知肝知胆，异苔同岑。

复添酒同饮，凡酒寡淡，却怎么也冲不散壮志烟高。我瞧着他举樽击节，纵酒长歌，瞧见他一派浪荡之下藏着的铮铮傲骨，这才初悟了何为人间。

本就少年心性难以消磨，此番际遇得至交，或天地共游，或切磋武道，又或红泥小炉温几壶新酒。许是羲和御日走得太快，春秋代序仅在转眼间，虽早知人间一筵长久不得，却没想未能尽欢就已是惜别之时。

他抱剑而来，丝毫不显惜别愁绪，与我相期蟾宫折桂时，定要不醉不归。又将佩剑赠我，胡乱说些若不佩剑枉为丈夫之类的话。我也知美意推辞不得，遂抬手接下，所感颇为沉重，也不知是因为这凡铁，还是云天高谊。

未曾想今次一别，相逢竟再无期。

待我终于故地重游，仙界如旧，凡尘似乎也一应如旧，却又业已变成了陌生的模样。江畔的绣楼里，红花已不知又开过了几度。而轩辕就似从未存在一般，竟然是连在说书人的口中都难再听到了。

此城已改唤长安，昔日怀才的少年郎君化成了一捧朽骨，孑孑零落在坟茔中，将壮志也一并葬下，寂寥成一片石碑，连碑铭都风化在岁月中。到头来他那些治世直谏，只剩我一个世外闲人恍惚记得。

——人间的情谊太短，许不起寥寥百年。

辗转寻到酒肆，沽满一壶新启坛的箬下春，漫步闲饮。甫一入口，所感涩中带苦。似将哪位迟暮英雄的恨泪含在了口中，合着执念吞咽入腹，末了化成声唏嘘，风君挥挥袖，便消散无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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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从漫长思绪中回神，天边已微见鱼肚色。又回想之前神思种种，更是心中喟叹：有言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确然不曾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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