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散去后的森林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斗从未发生。阳光费力地穿透层层叠叠的叶隙,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点,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那场与无形之敌的交锋,在每个人脸上都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唐晓翼手臂上那几道灰白色的冻伤痕迹,在透过枝叶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像是被某种非人间的寒气侵蚀过。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多看伤口一眼,只是沉默地从背包侧袋抽出急救包,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拧开消毒药水的瓶盖,棉签沾湿,精准地涂抹在泛着不正常灰白色的皮肤上。药水接触伤口的瞬间,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稳定。然后用绷带一圈圈缠绕,力道均匀,结打得干净利落。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仿佛正在处理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墨多多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这一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攥了攥拳,走过去,将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唐晓翼,你的手臂……”
“不碍事。”唐晓翼头也没抬,将用过的棉签塞回急救包,拉上拉链,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蹭破点皮。”
这哪里是蹭破点皮?那灰败的颜色,那仿佛连周围空气都要冻结的诡异气息,都昭示着这伤势的非同寻常。墨多多喉结滚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唐晓翼干脆利落地截断。
“收拾东西,上路。时间不等人。”他豁然起身,将沉重的背包甩上肩头,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经过千锤百炼的流畅。但墨多多分明捕捉到,在他发力起身的瞬间,受伤那边的肩膀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凝滞,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那不到半秒的停顿,却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墨多多的心口。他忽然明白了,唐晓翼口中那句轻飘飘的“不碍事”,不是说给他听的,是说给唐晓翼自己听的。他必须用尽全力去相信这句话,才能支撑着自己,也支撑着整个队伍,继续在这片吃人的丛林里走下去。
队伍再次启程,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肩头。经历了清晨那场超出常理的战斗,连最跳脱的虎鲨都安静了许多,只是目光时不时地、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掠过前方唐晓翼挺直却莫名透出孤绝意味的背影。
尧婷婷走在墨多多身侧,脸色依旧有些缺乏血色,她低声说:“刚才……多亏了你,还有晓翼哥哥。”
墨多多摇了摇头,视线依旧胶着在那个背影上。“是唐晓翼救了你。”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婷婷,你不觉得吗……他好像把自己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再用力一点,弦会断的。”
尧婷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亚瑟哥哥倒下了,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他……其实很怕吧。”
怕?那个总是张扬肆意、仿佛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的唐晓翼?墨多多怔住了,随即,守夜时唐晓翼望向虚空、眼神深处那难以化开的沉郁;睡梦中他无意识蜷缩的身体和紧蹙的眉头;还有此刻,缠绕在他手臂上、刺眼的白……这些碎片般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是啊,他在害怕。害怕失去那个如定海神针般存在的人,害怕辜负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害怕自己无法独自撑起这片即将倾塌的天空。所以他用一层又一层的冷漠和强硬将自己紧紧包裹,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犹疑与脆弱。
午间短暂休整,众人围坐在一棵巨大的、根系虬结的古树下,默默地分食着干粮。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唐晓翼独自靠坐在一段裸露的树根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也清晰地照出他眼睑下那圈浓重的青黑。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坚硬的空壳。
扶幽犹豫了一下,还是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递过去一支高能量胶。“你的生物电信号……波动很大。能量水平……低于安全阈值。这个……能快速补充。”
唐晓翼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他看着扶幽,又看了看递到眼前的能量胶,沉默了几秒,伸手接了过去,哑声道:“谢了。”
这声低哑的“谢了”让扶幽愣了一下,随即慢半拍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墨多多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情绪翻涌着。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唐晓翼身边坐下,将手里还没开封的饮用水递过去。“那个……你的手,真的不用再处理一下吗?看起来……不太好。”
唐晓翼侧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去接那瓶水,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说了,没事。”
他的拒绝依旧生硬,但墨多多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被轻易逼退。他看着绷带边缘隐约渗出的、带着点灰败颜色的痕迹,固执地把水又往前送了送,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是领队。你的状态,关系到我们所有人能不能走出去,找到‘群山之心’。”
唐晓翼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墨多多。少年清澈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担忧,有真切的关怀,还有一种他熟悉的、属于少年人的、近乎天真的执拗。这种眼神,恍惚间与记忆中某个金发少年固执望向他时的模样重叠,让他筑起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沉默着,时间像是凝滞了片刻。林间的风掠过,带起树叶沙沙的轻响。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那瓶水,指腹擦过冰凉的塑料瓶身。拧开,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暂时压下了身体里那股因疲惫和伤痛而升腾起的燥热,也奇异地安抚了一丝心底深处翻涌的焦灼。
“放心,”唐晓翼的目光重新投向幽深莫测的丛林深处,声音低沉,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封般的冷硬,“我不会倒下。在把他……安全带回来之前,我绝不会倒下。”
这句话,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重得像一个烙印在灵魂上的誓言。
墨多多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坚毅线条的侧脸,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翻腾得更加厉害。敬佩、心疼、还有一种悄然滋长的、想要并肩的责任感。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仅仅是一个被保护者,一个被动的追随者。他必须更快地成长,成长到足以分担那份压在唐晓翼肩头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短暂的休整结束后,队伍再次踏上征途。唐晓翼依旧走在最前方,脚步沉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只是这一次,墨多多不再仅仅是沉默地跟随。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植被的异常、乃至空气中细微的能量流动。
他加快几步,走到唐晓翼身侧,摊开手中的电子地图,指向一个标记点:“唐晓翼,你看这里。结合扶幽刚才记录的能量波动数据,这个方向的辐射读数相对平稳,干扰也较弱。如果我们稍微偏转十五度,或许能避开前面那片能量异常活跃的区域,虽然路程可能绕远一点,但可能会更安全。”
唐晓翼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视线从墨多多脸上移到地图,再对比自己手中的定位仪和扶幽终端上实时传输的数据。他沉吟了短短两秒,点了点头,干脆利落:“按你说的调整。你注意观察路线变化。”
这短暂而有效的交流,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悄然打破了队伍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单向的依赖。前路依旧被未知的险恶笼罩,致命的危机可能潜藏在每一片树叶之后。唐晓翼手臂上的伤依旧传来阵阵刺骨的寒意,肩头的重担没有丝毫减轻。但或许,当身边开始有人尝试着理解那份重负,并勇敢地伸出手,试图与他共同承担时,那独自前行的脚步,便会多出一份源自背后的、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阳光执着地穿透茂密的树冠,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光斑,既照亮了前方布满荆棘的道路,也映亮了少年们眼中那愈发明亮、愈发坚定的火焰。